悬铃吞吞吐吐道:“姐姐你别生气,我……我是想拿一床毯子给殿下的。”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生气?还有,你为什么不叫他进屋去?”
“姐姐,这些天一直下雨,殿下冒雨回来的,路上长途跋涉,染了风寒,发烧了,我刚刚去接他,看他蜷在车厢里睡着,太可怜了,我没忍心叫醒他,就想着进来拿床毯子给他盖上。”
“冒雨回来的?”我皱了皱眉,“他去哪儿了?”
“说是看地去了。”
“走了多久呀?”
“有六天了吧。”
我一愣,哥哥走了六天我都不知道吗?
想了想道:“你叫郎中去吧,我去看看他好了。”
我抱了自己的毯子走到大门外,果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哥哥抱紧双臂靠坐在车厢内睡着,衣衫单薄,眉头紧蹙,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我把毯子给他盖上,见他手还落在外面,便拉起他的手往毯子里塞了塞,他的手十分冰冷,温度传到我身上,我竟忍不住打个寒噤。哥哥睡得不沉,被我的动静惊醒,见是我,眼神一下有些茫然无措:“冰儿?”
我捋了捋头发,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怎么在这里?”
未及我回答,哥哥一下跳下车来,顺手就拿毯子裹住了我:“天冷,快回屋暖着吧。”
我不肯动,默默看他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病了?”
“没有,就是有些头疼,睡一觉就好了。”
哥哥想笑一笑掩饰过去,可一笑,脸色反倒更憔悴了。
我忍不住轻声责怪道:“知道下雨,还要冒雨赶路,你是小孩子吗”
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去得太久,天气又不好,怕你自己待着害怕。”
我抿了抿嘴角,硬着语气道:“我不怕,再有下次,照顾自己要紧。”
“嗯,好,都听你的。”
哥哥声音很轻很柔,就像小孩子一样一字一字认真回答我。
“夜深了,外面太凉,我们进去吧。”
我先转身进门,哥哥跟在我身后,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后院,我停下脚步,轻声嘱咐他:“等郎中来看过了,喝了药,早点休息吧。”
哥哥点点头,却没有回去的意思,而是上前几步,解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递给我。
我低头一看,是切成小方块的糖,花花绿绿,香味很是诱人。
“路上躲雨时看有人卖,就买了一些,很甜,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我没有说什么,接过来,转身要回屋。
“冰儿,过几天,可能会来一个客人。”
我“哦”了一声,就当知道了。
“是也相的儿子,叫连致,也叫我哥哥的。”
哥哥说完这句话,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很低,“就是……就是……”
犹疑许久,终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他……他不知道我们是这样的。”
“所以……能不能……他在的时候……稍稍留一些余地给我……”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一下五味杂陈,慌乱地点了点头,匆匆推门进去了。
到了客人要来的那天,我换了颜色明丽的衣裳,一早让悬铃帮我编了头发。哥哥早已在院中等候,一见我出来,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上去,片刻之后又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唇。
我上前挽住他手臂,轻声说:“走吧。”
连致已经到了,我一眼看到他,微怔了一下:“也大人好眼熟……”
连致连忙行礼道:“见过定王妃。我们的确见过的,是在宫里,那时先皇尚在。”
我一下想起他曾转交过一颗嵌着红豆的骰子给我,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曾与殿下一同去过西綦战场的?”
连致点点头,“殿下与我确实是在西綦相认,当时情形九死一生,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那时差点以为回不来了,情急之下,殿下担心再难见到王妃,还嘱咐我要照顾好王妃,将王妃安全送出宫。今日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当真感慨万分,大难不分离,定能白头偕老。我由衷为殿下和王妃高兴,当然,是为哥哥和嫂子高兴。”
我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旋即赶紧笑了笑,“借你吉言。”
哥哥问道:“连致,你为何突然辞官呢?”
“当了半辈子耳朵,突然做别的,总觉得不适应。再者,一直以来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故交,先皇病重时,我便有了从此隐退的想法,只因要照顾行动不便的父亲,才一直留在了京城。现在老父病逝,我也算了无牵挂,想着来投奔殿下这唯一的亲人,希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哥哥笑了,“哪里的话,你来,我巴不得的。”
我仔细打量着连致,他比哥哥矮了一头,长相很端正,带着书卷气,眉眼间有刚正之气,看起来是十分淳朴且正直的人。
连致感觉到我盯着他看,带着疑问也看了过来。我被抓了个正着,脸颊一下有些发烧,赶紧藏到哥哥身后。哥哥微微侧首,握住我的手,柔声安慰我道:“要觉得不自在,就先回屋去吧。”
这些小动作被连致看在眼里,等我走远些,还能听到他调笑了哥哥许久。
接下来的一天,我陪哥哥尽地主之谊,或许我真的擅长演戏,我竟真和哥哥演出了恩爱夫妇的感觉。有几次有意无意的对视,不小心撞见哥哥眼底满铺的柔软,我都低了头去,再以同样饱含温情的目光回望他。到中午,我亲自下厨,凭着记忆做了很多哥哥从前爱吃的菜,我热情地帮他们夹菜盛汤,一碗桂花圆子盛到哥哥面前,他竟有些失神。我悄悄用手肘撞了撞他,问他好吃吗,他方才回神,尝了一口,眼眶竟有些泛红,惹得连致用古怪的眼神看他许久。
只有我知其中缘故,可我也只能笑一笑,然后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再没敢抬起头来。
晚上,哥哥约连致对弈到三更。我给他们烧了茶水,见里屋炉火不旺,又悄悄吩咐下去拿手炉和毯子。一切安排妥当,我退到外屋,找了个凳子坐下,倚着门框,一边看茶,一边对着屋外不知何时飘洒起来的雪花发呆。连致和哥哥以为我走了,一人一句聊起天来。
“我听说,西綦小王爷娶回冷氏三小姐不久,西綦王廷似乎发生了兵变,还是亲信背叛。好像是因为小王爷精神出了些问题,又酗酒打人,手下忍无可忍,闹了这么一出。小王爷本来逍遥自在,不爱受约束,有了这件事,干脆一走了之,现在听说是下落不明了。”
哥哥似乎对小王爷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只淡淡道:“有冷缃绮在的地方清静不了。他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殿下想得长远些,冷三小姐虽为女流之辈,野心却大得吓人,当初若放任她留在长安,恐怕后患无穷。”
“就算我为这个姓氏最后做得一点事吧。”
“只是我还是感到有些遗憾,我更希望是殿下能守在长安。”
“我不是凌平识,做不到那般决绝。我内心里其实不愿待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有人愿意去,就叫他去好了。我如今既见光明,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是,我与殿下俱是孤苦之人,我自然感同身受。王妃绝代佳人,温婉贤淑,与您同患难,共甘苦。如今见你们修成正果,琴瑟和鸣,我当真发自内心为您高兴。”
哥哥听连致夸我,声音一下柔软了许多,“是啊,又好看,又温婉,又贤淑,又善良,又体贴,心灵手巧,冰雪聪明,天上地上,只有这一个,就在我身边。不管付出多少都值了,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去做。”
……
我静静听着哥哥说的话,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渐失了神。
我在哥哥心里,原来是这样的。
那在我心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强硬的?冷血的?惹我厌弃的?
还是温柔的?隐忍的?无微不至的?
他为了报仇,为了争夺权位,不惜构陷好人,谋害无辜。
他坚韧隐忍,一身傲骨,即便身陷囹圄,也决不肯向仇人低头。
他冷酷无情,在皇上病倒以后,重兵把守太极殿,不肯让城宥见皇上最后一面。
甚至差一点就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举起屠刀。
就连帮他的人,除了连致,也没有见他流露出一点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