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定微微一笑,笑里有几分胜利者的得意,“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痛快。有凌丞相为你绸缪,我以为你我还要较个三五年劲才能分出胜负,我以为你是不服的。”
城宥苦笑道:“兄弟阋墙,可怜生灵涂炭。赢了如何,输了如何,枉死千万我城国男儿,却引得强邻觊觎,内乱不断。徒惹天下人耻笑而已。”
城定冷哼一声,“你想得倒挺多。”
城宥笑了笑,双眸中渐渐浮上一丝凄楚,“我能想什么,倒是为君者,想要的从来只有更多。我步步退让,到今日终于再无立锥之地。也好,不管怎样,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好在我问心无愧。”
城定的语气不无嘲讽,“你这般委屈,倒像是我抢了你的位子一般。不如你来做这个为君者,我倒想看看,这无欲无求的君主该怎么做。”
城宥只弯弯嘴角,倔强的眼神看上去总有些认命的味道。
“我说真的,这位子给你坐。”
城宥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城定,只见城定神色严肃,似乎不是开玩笑。
“你疯了?”
城定只云淡风轻道:“父皇属意的人选本就是你,只因凌丞相东窗事发,一气之下才给了我。现在我把这个位子还给你,物归原主,不好么?”
城宥死死盯住城定,半晌,才警惕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城定只笑笑,“你还有什么?”
城宥垂下了眼睛,“我不懂,你这是……为了什么?”
“我累了,斗累了。我原本就是个寻常人,只是身不由己,为别人活了二十一年。如今终于实践诺言,一身轻松,有机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自然不想再管别人的事了。你既有抱负,由你来管是最好的。”
城宥幽幽看他,“你就不怕我记恨你?不怕我即位就杀了你?”
城定笑意更深,“手下败将,你尽管来。”
“只是我不信,你真的没有条件?”城宥仍然不肯放松戒备。
“没有别的,只一条。你即位之后,要立即颁一道手谕给我。”
“为什么事?”
“赐婚而已。”
城定从袖中取出两封手谕递过,“我已经拟好了,一封传位,一封赐婚,你过目一下,要是没有疑议,就当你答应了。”
城宥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急忙别开目光去看另一封传位的手谕,以免城定看出他眼中急剧变幻的情绪。直至他一字一字读完两封手谕,终于稳住了心绪,得以波澜不惊地问成定:
“本就是你的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是特意要我为你们做个见证吗?”
城定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城宥:“对呀,毕竟你与你皇嫂也算旧识,你颁了这道手谕,就算送过皇嫂出嫁,省得你日日夜夜长相思,总记起不该记着的。”
城宥听出城定嘲讽之意,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一句话一字一字从牙齿缝中挤出,“你放心,我这点骨气还是有的。祝你和皇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那我也就不跟你废话了,我明天就从宫里搬出来,你的宥王府我借走了,办喜事,你那里宽敞。成亲之后,我会回广陵,不带一兵一卒,也不会带任何亲信。我不想看到你,希望你也别来打扰我的安宁,我们就这样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城宥沉默了许久,灯影沉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声说:“好。”
“那我先走了,毕竟还有大事要办,你好自为之。”
墙上的油灯几近燃尽,灯芯摇摇欲坠,在城定出门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一刹那的光亮有如流火照亮了监房,虽稍纵即逝,却无意中点亮了城宥的眼睛。
囍
其实我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我断定哥哥不会放过城宥,更不会同意我嫁给他。可没想到,不过三天,他竟叫人送来了凤冠霞帔和珠玉首饰,准我嫁进宥王府。我颇感意外,但因为满心欢喜,到底也没想太多。只是时间仓促,我还来不及准备什么,转眼就到了出嫁的日子。
我坐在铜镜前,戴上凤冠,又把珠花来回试戴一遍,瞥见镜中人眉目含笑,我竟愣了愣,我似乎好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确自小就被人说漂亮,梁公子当初一眼就从一百多个女孩挑中了我,他说我是广陵的春天幻化了人形,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须看我一眼,立刻仿佛置身玉兰花枝下,暗香幽幽浮动而来。我知道这是夸赞,可我从未因为被人夸赞而开心。若出身衣食无忧之家,美貌自然是最好的点缀,可我身世坎坷,且不说幼时被辗转贩卖,后来依傍也皇后和哥哥身边,每被别人多看一眼,都会给亲近之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因美貌自卑的时刻远比骄傲的时刻多得多。
如果美貌是天神赐的礼物,我只感恩过天神一回,便是与我爱的人初见的时候。
我取过御赐的胭脂薄薄敷了一层,双颊顿时现出淡淡的红晕,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从前一般,我的确也很久不曾这样装扮了。
我要出嫁了啊。
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我以为在我生命中像一座大山一样庄重虔诚的一件事,真的发生时,原来这样自然而然。
除了无人送嫁让我有些怅然,但我真的满足了,我发自内心感恩天神给我今天,能让我一颗心有个归宿,从此安稳度过余生。
我正出神,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忙起身迎接,悬铃一蹦三跳进来,拉住我的手,“嘻嘻”笑道:“恭喜姐姐!诶,姐姐今天化了妆,好漂亮啊!”
我一下红了脸,戳了她脑门一下,“就你的小嘴甜。”
悬铃帮我披上大红盖头,牵引着我上喜轿。天公不作美,竟然下着小雨,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坐在轿中,心绪如海潮般难平,有激动,有喜悦,还有些忐忑,待走出宫门,鼓乐响起,我一颗狂跳的心总算安定一些,我偷偷掀起盖头,悄悄掀开了轿帘,想着最后再看一眼待了三年之久的皇宫。
皇宫的金瓦在细雨中有一种独特的朦胧感。我望向高大雄伟的城楼,扫过一个个身披铁甲的守卫,心中顿生无限感慨。只是我看着看着,在一排守卫中竟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那个人身形颀长,一身浅色衣服格外醒目。他的轮廓我分外熟悉,可隔着雨帘,我不敢辨认,便急忙喊悬铃。
悬铃三两步跑过来,见我掀起轿帘,轻声提醒道:“姐姐,你快放下,不能这样,给别人看着了要笑话的。”
我顾不得与她说许多,急道:“你快看,城楼上那个人是谁?”
悬铃回头望了许久,“好像是皇上,或许是来送姐姐的。”
我听她说了是皇上,便放下轿帘坐了回去。
是哥哥,他怎么不亲自来送我呢?他不是允准了吗?
我仍不放心,未坐稳半刻,复又探出头去:“你可看准了,真是皇上?”
悬铃肯定道:“是皇上没错,我跟着若初小姐那么长时间,不会认错的。”
我一怔,“若初小姐?”
悬铃被我一反问,也怔住了,“是啊,若初小姐……”
我有些失神,喃喃问道:“悬铃,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儿?”
“姐姐,我们去宥王府呀。”
我听她这么说,又往城楼处看了一眼,半是问她,半是自语道:“那我……我是要嫁给谁?”
“姐姐高兴糊涂了,当然是嫁给定王殿下呀。从今日起,姐姐就是定王妃了。”
“定王?”我听到这久远的称呼,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现实,“那……皇上是谁?”
悬铃听我这么问,又见我恍惚万分,小心翼翼道:“是……原先的宥王殿下。姐姐不知道吗?七日前,定王殿下传位给了皇上。”
我愣住了。
悬铃也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我缓缓放下轿帘,无力地瘫坐下去。
原来……竟是这样……
既然知道了真相,这场婚礼便再与我无关。我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任人牵引着上场表演。傧相喊了拜天地,我却迟迟不动,人群中有些窃窃私语,悬铃在一旁扯了扯我,小声提醒道:“姐姐,拜天地了。”
我僵硬地弯下了身体,配合他们作了最后的谢幕。
我静静坐在喜塌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红色,它好像一片海一样,一点点把我包围,再一点点把我吞噬。突然眼前的红色消失了,我心猛地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眼睛,温柔又小心翼翼。是哥哥,他掀开了我的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