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宥回头看我,眼中有千种情绪一闪而过。
我咬咬唇,竟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定王也好,殿下也好,对我而言,身份有别,有如高山之月。我知道殿下真心待我,可我不想害了殿下,也怕自己会有不测。我确实不敢有非分之想。”
说到这里,竟是情难自已,泪流满面。
上元一别,我常常回想起他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明朗,如春风拂岸,总在寒夜里为我的一颗冰冷的心平添几分暖意。我明明记性很差,却把他的眉眼记得很清楚,轻易一想,就能记起他说的每一句话,以及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态。我以为是因为我在心里把他算作我的敌人,才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我明明每次看到他都很开心。我时常想,我此生是否还能遇到另外一个有这样温暖笑容的人,可又总觉得,自从见过了他笑容,我已经不再关心其他人会不会笑。
我自语道:“如果殿下真的只是尤公子,那该多好。”
如果他真的只是梁公子的一个朋友,那我或许,此时还在广陵。
他背着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你知道吗,自广陵见你之后,我也总在想,如果你和城定无关,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那该多好。”
顿了顿又道:“凌丞相说,他想认你做干女儿的时候,我甚至,心里有些期待。我不是嫡子,父皇对我没有寄予什么希望。母妃疼我,基本都由着我,我当时是真的在想,如果你认了凌丞相,我的婚事,或许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说到这里,语气中又有些难过:
“可是我又知道,你一定不肯。我从前以为,你或许是爱慕城定,本想着就这么算了,可总是忘不了你。回宫见他待你并无特别之处,便还是想将自己的心意说与你听。我今日既和你这么说,便是想好了你我二人的处境。我本没有夺嫡之心,若我从此不再牵涉其中,或许你就可以不再为难。如果……如果你的心是向着我的。”
我低头轻声道:“殿下,我的心真的向着你。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深的缘分,但我猜测,前路定是艰险重重,或许身不由己,或许事与愿违……”
他回身,重新单膝跪坐在我面前,眼睛满载清冽的月光,又明亮,又纯净。
“我们试一试,好吗?”
我叹口气,拿过了他手里的簪子。
“我实在不忍辜负你。情之一字,自作自受罢了。今日收下这玉簪,我便不再设想全身而退,若真有一日无路可走,不过粉身碎骨报答之。”
他听我说完,突然抱紧我。我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多得是开心,却又有些害怕。
他感觉到我在发抖,柔声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护你。若要争,便争,若要抢,便抢,我无所畏惧,只要你一直肯向着我。”
我也伸手抱紧他,恍然间竟觉得,有这片刻的温暖,交出全部真心也是值得的。
“宥儿,你在这儿吗?”
是贵妃娘娘的声音!我猛地抬头,他却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是我母妃,她刚刚歇下了,这会大概是醒来知道我来过了。你别怕,我去跟她说。”
说完转身出了柴房。我十分担心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想今天他替我顶罪的事已经惹得李贵妃不开心,如果再叫李贵妃知道他刚刚和我在一起,怕不是又要挨一顿罚。
想到这里,我甩掉被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出柴房,慢慢往正殿的方向挪去。
月色很浓,繁星满天,值守的公公耐不住困倦,偷偷溜回配殿打盹去了。我悄悄贴着窗户一角,听里面的声音。
“你看看你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你是生怕你父皇不够讨厌你。这么大的人,做事冒冒失失,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不声不响去了,你替那个丫头片子顶罪,惹得你父皇生气,孰轻孰重,也不掂量掂量。”
我心一紧,赶紧竖起耳朵,却听城宥语气软了很多:
“娘,我掂量过了。父皇对我,好坏不过就是那样。可这个小丫头,我是真心喜欢她,我看她受委屈,心里也会跟着疼。娘,您也知道我的想法,很多事情,我自己不喜欢,做来只是为了让您开心,您难道不想看我高兴吗?而我只要能看到她,就会觉得开心,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对您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呀。”
“凌相又不是没给过她面子,本来做了凌府的小姐,你想娶,顺水推舟的事情,可她不识抬举,这能怪谁。”
我垂下眼睛,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玉簪。
“娘。”
李贵妃叹了口气,“算了,我以后不难为她就是了。”
亥时夜色深沉,流云翻滚,遮住了满天繁星。
昭阳殿的值守公公探头四下看看,确定无人,一溜小跑去了茅房。
值夜可真是苦差事。
冷缃绮笑笑,拍拍身上的宫装,闪身进了殿内。
城定睁眼看着屋顶,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动静。
冷缃绮在床前坐下,“你还好吧?”
“死不了。”
“你这妹子没白疼,你让我告诉她你是假病,结果倒只有她觉得你是真的病了。”
城定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你要是不想让你妹妹死,还是趁早恩断义绝的好。”
“我知道。”
冷缃绮皱了皱眉,“城宥替你妹妹顶了罪。”
“我知道。”
仍旧是淡漠的语气,可城定的眼睛分明闪了一下。
冷缃绮冷眼看着城定的反应,故意加重了语气道,“这种事都往身上揽,我看他对你妹妹是真有几分意思。”
城定偏过了头,不肯让冷缃绮再看到他的神色,冷冷道:
“那么爱揽事,我就送佛送到西,多让他包揽几件。”
刺客
帘外雨声潺潺,一缕缕香雾自繁漪宫内缭绕而出。凌丞相端坐屋内,看着贵妃手里正绣着的一副绿度母像,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明前龙井。
“娘娘,过两天要安排若初进宫了。”
贵妃头也不抬道:“你看着办便是。若初是皇上钦定的儿媳妇,只要她想来,这宫门什么时候都对她敞着。”
凌丞相放下手里的茶,叹道:
“前些日子听说因为宥王殿下逃学,皇上又罚了宥王禁足抄书。如今不比从前,如今有定王。宥王本就贪玩成性,定王勤学刻苦,两相对比之下,皇上只怕更对宥王失望。娘娘您断断不可再放任宥王胡闹了。”
贵妃漫不经心道:“宥儿没什么胡闹的,只是还小,贪玩不爱念书是正常的。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娘娘!”凌丞相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又赶紧压低声音,“宥王不小了,宥王早已封王开府,马上就要娶亲成家,是您总把他当孩子,娘娘您……您不能不着急啊。”
“急?急有什么用。从前天天着急,也没见得比人家多走几步。反正现在也就这样了。”
“那娘娘也不能如此纵容……”
“我如何纵容他,皇上罚他,我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凌丞相连连叹气道:“罢了,既然娘娘束手不管,那臣后面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贵妃停下手里的活,看定丞相道:“你又要做什么?你可别再打那个小丫头的主意。”
凌丞相又瞥一眼贵妃手里的绿度母,语气带了些许讥讽:
“臣侍奉娘娘多年,竟不知娘娘有一副菩萨心肠。”
贵妃听出丞相话里的酸味,柳眉一皱,不满道:“我不也听了你的,她不是在咱们手里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给她十个胆子,她敢再去跟定王勾结?宥儿喜欢,我就给他养着,就跟养个猫儿狗儿一样,他天天来这繁漪宫总比上外头野跑的好。你不动那个小丫头,省得他再冲撞皇上,这不是也很好么。”
不及贵妃说完,凌丞相便起身背手踱了几步,耐着性子劝道:“娘娘,臣断然不信这小丫头只是一个给定王通风报信的奴婢。娘娘若决意不肯再拿这个小姑娘做文章,那倒不如趁早除掉的好。”
贵妃也有些生气,忍不住责怪道:“除掉除掉,你就知道除掉。除掉这小丫头,叫宥儿来跟我闹,再不认我这个母亲吗?”
“可是……”
“可是凌丞相,可是你一个丞相,办一件事,除了对一个小丫头下手,就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