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咳血还能篡位成功吗(46)

少年张了张口, 可他无话可说。

“你收不了场。”秦秾华说:“你杀得了一人,杀不尽穆党所有人, 只要穆党还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 去换秦曜泰的命,值得么?”

“那就当……没有事发生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夜风毫无预兆地吹起, 寝殿中的层层白纱如浪花飞舞, 夜风中, 夹杂着早春冷夜的凉意和湿气。

风停后,世界又恢复了肃静。只剩少年低哑的声音,如自语般响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话,不能哄。

“会。”秦秾华面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我不懂。”

秦秾华看着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须听话。”

“就像……献帝一样?”

少年的话像一把利刃插进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间,条件反射笑了起来。

许久后,她说:

“……在你心中,阿姊就只是曹操吗?”

他没有说话。

秦秾华说:“……出去。”

他还没有动,秦秾华已经怒声道:“出去!”

结绿和乌宝从未见过主子发怒,愣在一旁,还是结绿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行了一礼,说:“九皇子……公主现在不想见你,出去吧。”

秦曜渊视若未闻,乌黑的双眼始终看着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终于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秾华身子一晃,结绿急忙奔来扶住她:“快传御医!传御医!”

结绿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传来。

她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腾的声音中,响荡着上一世秦曜安和她决裂时质问她的声音:

“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你的眼里只有权势!”

“母亲偏爱我,父皇也将皇位传位于我,你一直都嫉恨这一点,所以处处与我作对,阻挠我登基称帝!”

“你凭什么?!”

“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这样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结绿一声尖叫,梧桐宫霎时大乱。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万大梁铁骑在城中烧杀劫掠,软弱无能的父皇提起长剑,血战到最后一刻,死后被砍下头颅,曝于紫薇门七日,母妃执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宫中,自刎于遇仙池边。

是她带着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开海禁,办官学。

是她亲率大军,西斩叛乱的云南王仇远,两度北伐,将野心勃勃的梁军逼退至山西一带,东修长城,防御来自元王伏罗的威胁。

……她凭什么?

是啊,她凭什么?在所有人心中,她只是一个挟势弄权,机关用尽的小人罢了。

她连小人都不如,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妄想旋乾转坤,改天换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匆匆走进寝殿,被秦秾华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为她诊脉。

许久后,他面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只能以调养为辅,最重要的,还是慎勿劳心动怒,如此才能……”

“才能寿满天年?”秦秾华提起嘴角,淡淡说道:“寻常天年,不要也罢。”

上官景福一愣,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你出去吧。”她顿了顿,又说:“九皇子身上或许有伤,你去看看罢。”

“喏。”

上官景福出去后,没一会,乌宝进来了。

“公主,外边下雨了。”

他停了一会,看了眼秦秾华的脸色,说:“九皇子就在殿外,谁劝也不走,也不让上官御医给他诊脉。”

“……随他去吧。”秦秾华说。

她屏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寝殿中。

似乎是倒春寒来了,她穿得不少,却依然不时在咳。

她咳的时候,不愿让任何人发现。

寒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冷雨,漫过狂舞的白纱,桌上的青玉杯盘,摧残着,怒吼着,滚滚前进。

她屈服于无情的寒风,从软榻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合上木窗,视线却在望见院子里瘦削的少年时凝住了。

他站在风雨中,黑沉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怨恨,没有伤心,他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她一声呼唤,他就会毫不犹豫走来。

冷雨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服,墨紫色的发带在风雨中无处凭依,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裹挟,消失在无边的夜空中。

秦秾华和他对视了半晌,在他刚要迈出一步的时候,关上了窗。

后半夜,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别的主子发火时是阖宫不得安宁,秦秾华发火时,梧桐宫静得像冬夜。

没有她的微笑,梧桐宫太静,太冷。

宫人们宁愿她把火气撒出来,也不要把闷气憋在心里,气伤了自己。

结绿进出寝殿无数次,甚至还端来了她最爱吃的甜雪,秦秾华都不置一语。

当宫人禀报,秦曜渊消失不见时,秦秾华没有一丝意外。

甜雪已在玉盘中完全化开,她一口未动。

结绿来端走玉盘时,她忽然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了?

结绿只回答了一句:“公主错在不够狠心,除此以外,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还是让乌宝带人去外边寻找少年。

结绿说她不够狠心,上一世的天下人却都说她蛇蝎心肠,就连她的双生弟弟也不例外。如今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这胸膛里,究竟是颗怎样的心。

一炷香后,外出搜寻的宫人传回第一次报告,梧桐宫周围无人,摘星宫内外无人。

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后,外边的更声已经响了又响,全数而出的宫人都没找到少年。

他就像是太阳升起后的朝露,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朔明宫中,连丝毫足迹都没留下。

“……不必找了。”她说。

“公主……”乌宝和结绿面色复杂,想要安慰些什么,她再次说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夜深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我累了,都下去吧。”

乌宝和结绿退下后,她点亮灯盏,坐在桌前,想起就在几日前,她还在这张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她铺平一张宣纸,在黯淡烛光下磨墨,拿笔,轻轻写下一个傲骨嶙嶙的“皇”字。

皇者,孤也。

上一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这一世必定做到,谁若阻她……

至亲亦可杀。

夜渐深。

不知不觉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寝殿内已经透入微熹的晨光。

她起身走向殿门,想要去偏殿看一看他是否归家。

推开门,她的脚步止住了。

少年靠在红色的廊柱下,偏着头似已睡着,却又在她开门的一瞬间,警觉睁眼,朝她射来刀子般锐利的眼光。

看清是她后,少年冰冷的目光刹那软化,神色里闪过一抹无措。

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十指都是泥土,因无法用手借力,只能靠双腿和背部的力量,略显狼狈地从地上起身。

离去时还算齐整的圆领袍如今已大变了样,到处都是破口和勾出的线头不说,还沾满了犹如细针一样的鬼针草种子。

“……你去哪里了?”她哑声问。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摊开伤痕累累的手掌。

一只发着磷光的蓝紫色蝴蝶在他掌心,轻轻翕动翅膀。

“我找到了……”

他说。

“我找到了……”

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带上一丝焦急。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未尽之语是什么。

“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他找到了,春分流萤。

……

安静的寝殿内,秦秾华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绞了水,给换上干净中衣的他擦拭手上的泥土。

她不知道他哪里捉来的春分流萤,但他手上发红的割痕,蚊虫叮咬的红肿,都告诉了她此行不易。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一往无前,坦荡而无畏。

这只小狼,即使不是完全,也即将被她完全驯养。

她将他冰冷的双手包裹起来,放至眼前轻轻呵气,他盯着她看,眼里多了些无措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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