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快到凌晨他在接近坑底处挖到了原无乡。
银骠已被取走了。原无乡缺了手臂空荡荡的衣袖被一具无头尸首压在底下,里外沾满了黄土。这时猘儿魔扑棱一下翅膀,作势欲扑,罪负英雄一把拉住它往后推:
“这个不能吃。”
说完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
干涩的眼变得湿润。眼泪打在涂满泥污的手背上,一滴,又一滴,沉默而汹涌,渐渐地前襟沾湿了一大片。从遇事以来欲哭无泪,而今群敌环伺,有泪,却不敢有声。
猘儿魔被他吓了一跳,耷拉着翅膀望向饮泣的人。过了一会儿,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细小手臂环抱住罪负英雄的腿。泪水打在它头顶的发旋里,它侧开脸,接下来落到它口鼻之间的却是一滴滴血。小魔伸出舌头来舔,又忍不住抬眼上望,只见泣血披面的模样。安慰般地拢住翅膀,它把头也靠到他的腿上。
之后回想起当时情景,他也没有什么感觉了。离太行关口越发的近,全副精力都在抵抗道阵对魔躯的影响上。他整日大半时间昏昏沉睡,夜里赶路。到太行山附近后甚至不时毫无预兆地昏迷,罪负英雄尽量挑小路走,后来,就挑没有路的地方走。
一回他即将晕迷,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罪负英雄拼最后一点力将小魔推到灌木丛里,猘儿魔相当机灵地蜷起来一声不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一人躺在床上,小舍清寂。一位缁衣的比丘尼端着药碗轻轻步入房间,熟悉的秀丽眉眼了无悲喜。
罪负英雄吃了一惊。这位女尼竟是南宗当年的掌珠阁主灵犀指瑕,抱朴子与原无乡的师妹。门人只听说她在北芳秀挑战南宗,导致数位师兄弟郁郁而终后伤心欲绝,后来又因情伤离开南修真不知所踪,却不知她改投了佛门,荒山庵堂里青灯古佛度平生。
灵犀指瑕放下药碗,面容平静地道:“你怎么沾上一身魔气。”不等他回答又问,“道魔战况如何了?”
咳嗽了几声,罪负英雄说战况一如既往,相持不下。她点点头,离开房间前和原先北宗的师兄说道:“你的外袍实不堪再用,吾已拿去缝补浆洗。”见对方只愣愣点头,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碗,“趁热喝。”
他在灵犀指瑕的庵堂住下养伤,期间趁隙到小魔藏匿的地点给它送吃食。缝补衣袍的线是灵犀指瑕从其他衣物上拆下来的,她女工不熟,缝补的很慢。罪负英雄想着在外衣回来之前他是走不得的,何况穿越太行道阵着急也无用。反复回想着当初布阵时的阵图关键,庵堂里,他极难得地睡着了。
他还做了一个梦。
第10章
道魔再启战前,北芳秀独居当年葛仙川与抱朴子决斗的山峰,悟晨曦金辉修九阳天诀。北宗除去央千澈与最负英雄,无人知道他已目盲。再见面,金袍金剑的道者身姿气魄一如当年。他依天鞘上镶嵌的北斗指引行动如常,功体臻极,阳诀震烁,应了记载中名剑动天的说法。只是人越发沉静,较以往更加寡言。
没人在他面前提原无乡,南宗。他也不复问。
分赴各自战场的前夜央千澈来找最负英雄。出帐相迎时最负英雄望见远处旌旗猎猎,中央主将的营帐依然亮着。这次北芳秀领军以攻代守,越过太行山口道阵直师魔境,为秦岭沿线与森狱相持的北宗门人减轻压力。魔祸兵燹,沿途寻不到补给,南宗答允的接应援军又迟迟不至,全军生死存亡胜败荣辱之重担都压在统帅身上。于是众人都知晓北芳秀的眼疾:资源匮乏,为避免浪费,入夜后北芳秀的营帐从不掌灯。
盲者无需灯烛,凭北斗指引阅读军情琢磨地图,无时不刻都运转功体,周身阳诀光华烁烁,连带单薄的帐幕也被映得通明如灯笼。最负英雄还记得道真未分裂时门人私下里广泛流传的猫蹲人肩四盏灯的笑话,此情此景,却只觉得心酸。
帐中对坐,央千澈用随身的壶给他倒了一杯水,见最负英雄饮一口后的惊愕表情,笑了。他说:“吾往里头加了一点酒。”
这回央千澈来找他意外地无什么正事,只是单纯的道别。闲聊时他们谈到了以前那些事。央千澈说他当年撞见抱朴子与葛仙川偷库房的酒好多次,都瞒下了没有说,负责管理的人还以为闹妖精。最负英雄说你不知道原无乡经常趁伙房无人时用里面的面粉做饼来烤,老翁以为有老鼠,就在放食材的橱柜四周摆满了鼠夹。原倦两人有一回触怒了葛仙川,就做了饼提酒去找抱朴子,结果路上碰巧遇见老翁。他一看那叠形状奇怪明显不是出自伙房师傅之手的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将他们训的灰头土脸。还有一回两人喝醉了,在大殿屋顶上一人纵剑,一人击节,结果将瓦片撞出一个大洞,连人带酒食瓦砾稀里哗啦坠入屋里,躺在地上摊手摊脚睡到第二天早上,被前来打扫的年轻道子发现。央千澈说我怎会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当年出名的笑话,道真门内传了个遍。
后来央千澈提起最负英雄年轻时选用兵器的事。他说当时原无乡来找他,说让他劝劝最负英雄,莫对倦收天有什么误会,而他见最负英雄诚恳踏实,修行被倦收天指点的很好,就没有多言。其实单看资质,最负英雄适合的兵刃还是双刀,然而他们那一代人上战场时年纪都不大,没时间慢慢精研武艺,而战阵之上,不熟练的双刀和不熟练的剑,后者更可能拼出一条生路。最负英雄说他当然不曾怨怪过师兄。那一回被师兄打击后倦收天曾找过他,和他详说武道上的关节,双刀灵活多变,好似那些走轻灵路子的剑者,初学时容易迷惑。拖泥带水的招式,对决接战时就是无用的招式。他复述倦收天那时的话:
“思绪纷纷如水流动不定,终于决断。战时多思,战时无思,剑者立于中。你于武道无十分天赋,若耽于杂念,不如只执一念。”
央千澈说那就好。碧蓝衣衫的道者看似了了一桩心事,明锐的眼带着惯常的温厚,伸手拍了拍较年轻的道者的肩。北宗这位师兄在葛仙川接任领教之位后继任道魁,在本门中向来受尊崇爱戴。葛仙川太傲,倦收天太独,而央千澈向来为年轻的道子们所亲近——他之正直从不伤人。不过他当年也不是这样的。最负英雄还未入门,央千澈还是个年轻道生时,据说和原无乡一样相当跳脱,常连累式洞机和倦收天一起受罚。当年的倦收天据说也和现在不一样,天生的昳丽形貌未被威严杀气撑起来,好似一个小女娃,又不许人说,一点就炸。转变是在他们极年轻就上战场之后,央千澈变得温雅,原无乡变得善谑,而倦收天沉静寡言直来直去,好似他手中的利剑。
最负英雄想着再不能见面的葛仙川与抱朴子,还有势不两立的式洞机与原无乡,忽然觉得醉了。他将杯中掺了酒的水泼洒在地上,拔出剑,永无止息的烽烟栖在剑刃上,明明如霜。
低低的剑声苍凉的曲,央千澈将酒水泼洒在地上,一杯,一杯。最负英雄弹剑唱着,闭上眼,仿佛一切正在重演。千万个世代的战场,是同袍,就并肩。
对坐的人,听了数遍也跟着低低地和: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昔我同袍。
央千澈走后最负英雄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醒来他就不记得。残留的感觉,是极为轻松与欢喜,带一点熟悉的淡淡怀念。很快他就不想这个事了,背着剑,最负英雄往营门集结之处走去。灿若金阳的巍峨道者在所有人前方站着,背负金剑,袖手望天。
这一日距北宗众人入彀陷落魔方包围,被南宗绝计断绝苗裔,还有十五天。
第11章
罪负英雄拿着晾干的衣袍往回走时,夕阳如火。转过院墙边苍老的粗壮柳树,无门的小院内庵堂的窗口敞开着,年幼孩童样貌的魔物扶着窗棂冲他兴奋地挥手。愣怔一下,他骤然醒觉,快步冲入房中。昏昏窄室中缁衣的女尼倒在地上,一柄短剑从背心透入。
剑锋薄而窄,死者周身只有伤处浅浅一块血染。灵犀指瑕的脸上是对杀机毫无察觉的平静,她的死来的太迅速,并无痛苦,只是眼睛尚未来得及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