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在越州奉县开衙见民,不设门槛,此举古未有之,大赦天下之言实有明君之智,奈何元相摄国,久不还政,如今又主张与五胡议和,听闻胡人索要金银牛羊之数甚大,朝廷却仍想拿着国库的银两去养狼为患!士族门阀已朽,救国还需志士,依在下之见,圣上应早日亲政!”
“圣上六岁登基,如今已二十有五,元相摄政整整十九年,如今江北已尽是元党,圣上亲政谈何容易?”
“江山大业,本非易事。士族子弟骄奢淫逸,圣上亲政,唯有广纳贤才,广招寒门子弟入朝一途可行。”
少年们高论国事,倒句句有谱。
这时,却有人泼了盆冷水,“朝中元党专政,圣上自保且难,如何能广招寒门子弟入朝?”
那人坐于下首首位,一袭月色布衣,相貌平平,眉宇间却别有几分雍容风华,慢悠悠执起茶盏,举止矜贵天生。
一名青衫少年冷笑一声,话里带刺儿,“那敢问白兄,圣上应如何才能亲政?”
这少年是岭南人士,名叫萧文林,崔远结交的五人里,唯有他是江南人,而白姓男子却不在这五人里。五人与崔远相识时日虽短,却志向相投,曾多次听他提及年前在奉县县衙发生的事,也听说他拜了都督府谋士韩其初为师,此次春日宴,五人皆以为是与暮青、韩其初和崔远相聚,烹茶煮酒,共论国事。没想到暮青公务在身,不常来此,反倒是韩其初带了位白姓男子来,听闻是位游学天下的雅士,却不曾听说过名号,只知此人姓白,名卿。
萧文林擅棋,头一天春日宴,别人赋诗作画,他与白卿弈棋,行局过五,竟一局未胜,不由起了好胜之心,今日颇有针对之意。
贺晨道:“在下觉得白兄之言甚是一针见血,谈论国事不可满口空话。”
萧文林顿时如被人刺着,张口欲辩,朱子明、朱子正兄弟忙打圆场。这两人平时辩起来也是没完的,都督府的春日宴上还是不要辩得如此激烈的好。
朱子明道:“依在下愚见,朝中上品无寒门,改革朝政,广纳寒门弟子入仕之道是必行之策,萧兄所言并无错处。只是元相摄政,由不得圣上来改革朝政,因此,大行此道之前还需先行他法。”
“有何他法?”萧文林问。
“在下倒有一法。”柳泽出声道。
第100章 我不要菊!
少年白衫素簪,斯文俊秀,声如春风,“圣上忍辱负重多年,然此事并非天下皆知。朝中士族弄权,我等一介寒生,有心为君分忧却其力甚微。然,微薄之力可撼日月,我等寒生唯有笔口可倚,何不赋诗广布天下,揭元党篡朝之心,为圣上洗脱污名?”
此言一出,偏厅稍静,崔远沉吟道:“柳兄之策虽然温和,但我等寒生能行的确实也唯有此事。”
他说话间看向韩其初,他年纪比他们长,阅历比他们多,智谋才学更胜过他们这些只读过圣贤书的少年,不知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却见韩其初并未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对面那席。
那席上,白卿席地而坐,烹茶品茶,好不悠哉,听见柳泽之策,还是泼冷水,“既知元党势大,自力甚微,还要以卵击石,岂不知诗文一旦传入民间,你等即刻便会被冠以乱党之名,轻则遭官府画像缉拿,重则连累亲眷族人,一旦被捕,绝无可能活命?”
白卿声音颇淡,执茶轻品,少年们无言以对,待茶品过半盏,他抬起头来时,见萧文林满脸激愤之色。
“原以为白兄对世事洞若观火,没想到竟是贪生之辈!”萧文林怒而起身,他自幼擅棋,棋力甚高,少遇能连胜他五局者,原本他对这白卿有些佩服,只是起了好胜之心,想与他辩论政事,没想到他观事眼光犀利,却有贪生之嫌,“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某告辞!”
萧文林拂袖便出了偏厅,暮青见势从树后一转,佯装刚进园子,拨开桃枝便现出身来。
萧文林迎头撞见暮青,暮青望进厅里,见崔远和朱家兄弟正起身欲劝,贺晨不理会,柳泽一脸忧色,白卿一心烹茶。
“春日宴是应都督之请,萧某早退,有愧于都督,改日定当登门请罪!”萧文林朝暮青深深作揖,揖罢便走。
白卿望着茶炉,头未抬,只漫不经心道:“徒有大志,离去也罢。”
“你说什么?”萧文林回身,气恼地盯住白卿。
“智者谋事,知险而化险;勇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以身犯险;莽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一意赴死。你连勇夫也算不上。”
“那又如何?”萧文林怒笑道,“莽夫亦有一腔热血,亦知天下兴亡!难道眼睁睁看着元党主和养狼为患,不念边关百姓疾苦?萧某虽是一介寒生,良心却在,当一回莽夫又如何?”
“嗯,你倒是不计较赴死。”白卿靠近茶炉烤了烤手,似真似假道,“就是不知圣上可愿你等赴死。”
萧文林一愣,少年学子们望向白卿,见他扫视他们一眼,那一眼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意味深长。
“圣上艰难,求才若渴,你等乃是少年学子,国之希冀,入朝堂论国策之才,逞莽夫之勇只可成自己,留住青山日后却可造福黎民。你们说,圣上可愿看着你等犯险赴死?”
学子们语塞,圣上在朝中虽然艰难,但依旧是九五之尊。大兴士族门阀鼎盛,寒门无路入仕,不知有多少人为求前程拜在士族门下,生受驱使折辱,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如此重要。
“我等只是想为圣上尽力分忧。”柳泽望着白卿,目露景仰。
“力可尽,忧可分,性命不可丢。”白卿一笑,风华雍容,“你等如今确实唯有笔口可倚,但绝不可在江北。江南何家与元家有宿仇,若去江南,可保性命。”
江南?
贺晨道:“可是听闻岭南王乃是元党,与何家军多有摩擦。”
如此一来,江南也未必保险。
“我是岭南人士,岭南王正直爱民,颇得民心,怎会是元党?”萧文林道。
这些学子还是少年郎,且出身寒门,多不知朝廷密事。
“你等可去汴州、吴州、夷州。”白卿指点道,但未多做解释。
少年们却明白了,圣上常去汴河行宫,想必汴州是安的。吴、夷两州紧邻汴州,虽不知形势,也好过岭南。诗文童谣在民间向来传得快,且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阻隔,他们在江南既可保命又可为圣上正名,到时定有寒门学子响应,圣上若得了寒门学子之心,便是得了天下民心,想必与元家能有一争。
白卿一笑,垂眸品茶,又泼冷水,“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隔,朝中奸细也非一江能隔。成大业之途,阴谋险阻、尔虞我诈、背叛欺心、烈血牺牲,荆棘密布。我为尔等指一条明路,此路却非坦途,需你等披荆斩棘,齐心协力。望这一路能你等智者心计勇者胆识,他日还朝,即成国之栋梁。”
少年们闻言互望一眼,面色沉敛,随后纷纷起身,齐声道:“我等定谨记教诲,不负所望!”
白卿是谁无人知晓,此刻没人问,少年们只是不自觉地心悦诚服。
韩其初望向白卿,目光颇深,叹服――原来除了都督,还有一人能以一介白衣之身让人拜服追随。
萧文林在门口朝白卿深深一揖,道:“先前是萧某莽撞,不识白兄良苦用心,多有得罪,望白兄受萧某一拜!”
少年说罢跪倒便拜,起身后对暮青道:“多谢都督相邀,这三日园会,在下受益匪浅,今日且先告辞,明日还请都督允许在下登门,负荆请罪。”
萧文林既已知错,不是不想留下来,只是大兴客卿之风甚重,学子文人相聚颇重礼仪,应邀与宴,他早早求去已是失礼,若刚刚求去便又反悔想留下来,实有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之嫌,此乃对主人的大不敬。
既已求去,哪怕心生悔意,也要离去。
“嗯。”暮青淡声允了,迈步进了花厅,她没开口挽留,都督府虽小,却也有规矩,这些少年还很稚嫩,多些经历总是好的。
暮青去上首坐了,韩其初领着少年们向她行礼,白卿含笑望了眼上首,亦慢悠悠起身,朝暮青深深一揖。韩其初忍不住咳了一声,深深看了白卿一眼。
暮青受礼赐坐,众人这才又坐下了,随后刘黑子和石大海便端了饭菜进来,开了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