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才要开口求饶,方达曦便对着他的脑门开了枪,将年迈的费晨之与他那些早被革命者丢进车轮底下碾碎的旧礼,给崩了。
方达曦:“费爷,我弟弟方执月,也问您安呢。”
神明不能常在人的身边,于是,人的身边就有了亲人与爱人、守护的人、为之复仇的人。
宋戈坐在船头瞧着舱里的费小医生,他头一次没听大爷的话,没在费晨之的跟前杀了费小医生。他想着偷偷将费小医生拿船顺出沪城,叫他隐姓埋名,哪怕是到哪个还没被战事祸及的穷乡僻壤,做个野郎中呢!
费小医生:“宋先生,您放了我,方先生能放了您么?”
只有他肯以“先生”,称呼自己了,宋戈想着。
从前为大爷扛刀拎斧,宋戈也因此被费小医生搭救过几次。费小医生老实又腼腆,穿着白大褂救人一命的模样,比大爷偶尔去的大教堂里的圣母像,似乎还要光辉灿烂些。
那时,为作答谢,宋戈邀费小医生吃过早茶,就在国公路与小六角路交叉口的小杨生煎铺里。宋戈高兴,吃了十个鹅肝生煎、两屉水晶虾饺还有一碗葱油拌面。抬头时,费小医生却只家猫啃小黄鱼似的啃了两只小笼包。
约莫是不大见病患身份以外的生人,费小医生之后与宋戈说话也只是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轻易不抬头。抬头,脸就是红色的。有时,宋戈也会陪他一起红。
宋戈还记着费小医生顶会说洋文,说得还顶不错。
那天送费小医生回家将要离别,宋戈讨教他洋文“告辞”要怎么念。费小医生教他“告辞”念“I love you”。
宋戈到如今还不晓得费小医生说的洋文其真意是个什么,可他一直晓得自己心里想的什么、要的什么。只是,有些心底的话、的想、的要,只适合被没能力翻云覆雨的手,捏成九道江里小黄鱼的形状,再被放生回九道江里。
九道江里的水草招惹着江水里的小黄鱼,叫它们好好养活沪城的民。
沪城的民总是那么努力地活着,就像西城墙折角那里长出的、永不能见到太阳光的小草。努力发芽、努力长苗、努力吐穗、努力结果。
宋戈蹲在九道江的岸边,才滑过去两艘船,他就抽了一包烟。
身后有人跑过来,宋戈听得脚步熟悉,也就没去回头看。来人告诉宋戈,小爷醒了,大爷说费小医生不用死了。
宋戈的手被烟灰烫得一抖。
来人走后,宋戈扔了手里的烟,捂面号啕大哭,有些泪水还滚入了九道江,被奔腾的江水带走了。
晚了。费小医生已被九道江里的水草卷进最河底,喂了小黄鱼。
作者有话要说:
费老叟暗杀方家大郎不能成,小乞丐几将命殒赛马场。方家大郎怒沉费费氏人,连累宋小哥痛失心上人。(宋戈是我很喜欢的角色,他的原型是NBA著名球星石佛邓肯,嘻嘻)
第4章 笑拍洪涯,问千山暮雪
等到阿西长到十七岁时,静蝉路上的宅院几乎已全跟了方达曦姓。
阿西的眼界里不再只方达曦一人,他也早晓得方达曦的身边还有炳叔、有宋戈、有茅清平、有吴嫂、有陈二……有方达曦已故夫人曾抱秋。
当年方达曦的父亲与弟弟死在陪都,与旁的一同死在这场地震里的多数受难者一样,方家父子的尸身也没能找着。
是以,方公府的长子方达曦每年都要赶去陪都祭拜先灵。
三年前,新婚的方达曦携妻赶赴陪都告灵,回来沪城的路上,曾抱秋死在了敌军的轰炸下,成了个死无全尸。
方达曦因此沉沦了几日。好在他不是耽溺的性格,洗了个澡,照了个镜子,问了阿西一句——“执月,我不能是个扫把星吧?”
此后,也有几个世伯端着自家姑娘想给方达曦续弦,方达曦却难得地对值钱珍宝忙着摆手婉拒——清白的世家姑娘,比不肯收他钱的暗娼名妓,还要不好招惹。
他的清醒总被头皮死死压在脑子里。
他更晓得战争和死亡并不因个人的悲痛和怕死而终止,它们只会因人们的“妥协”和“适应”得到了营养液。大地里的树根是怎样贪食硝酸钾的,它们就是怎样依仗“苟安”的。
而大地呢,它也从不因人类的战争、和平、欢喜、悲伤而忘记更迭。它的春方秋冬,一向如期而至。它晓得人类太不值一提了,强大的它懒得为人做出改变。它还想着呢,哪个傻蛋会拿捉大象的心,去捉蚂蚁?
到了今年冬天,方达曦又揣着镶了满心肺的心理阴影,赶去了陪都告祭不能回归的家人。
半月后,阿西在静蝉路七号院收到了,方达曦从陪都寄回来的一罐雪。
除了玉兰,沪城旁的花和树都是温热地域的大叶长相,可以想见沪城每年的季节也是除了四月芳菲尽,就是梅子黄时雨。因此,阿西还从没见过雪。
梨形的陶罐外还被方达曦拿牛皮封了一层冰,可即便这样,陪都的雪寄到沪城,也早化成了天上水。
“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命硬一些就是了,我会吉祥,你别担心,”阿西心想。
据说,方达曦在陪都顺带又瞧上了几桩买卖。趁着休战期还能活着谈,他约莫还有一月余才能回沪城。
因此,阿西抱着陶罐去书房,预备给方达曦写家书。
阿西的钢笔字很不坏,只是外国的笔墨设若作家书,似乎写不出国人心里的家乡,与国人的思想。阿西还有自己的书道,但方达曦的书道,他也擅长。
阿西拿方达曦寄回来的雪化的水磨了砚台,将两份心意融到了一处。可等万事俱备捏着笔,除了“兄长”二字,他其实还没想好下文。
一滴墨从笔尖淌到了信纸上。
阿西得了能妙手偶得的提醒,顶如流地绞着这滴墨水,画了朵小玉兰花添在信纸上。
兄长:
别来忽十数日,久久不见,早想奉书,不是懒惰,只不晓兄长何时归家矣。想来我已遭怪。
兄长展信时约莫已是小寒,北方天冷未可怠慢,加衣,束扣,切记。于外或有交际,烟酒斟酌,兄长有咳疾,犹记?
炳叔日前腕疾,举箸不能食,请了医生回来,已无恙,如今歇养,早晚劳宋兄接送我念学。
家中别他实在平安,兄长,长毋相念。
沪中江水仍绿蓝,龙眼甜蜜,辛夷打了骨苞,长势甚勃,兄长未能见,怅极。携去岁花籽数粒敛于家书,聊胜无。
另附:冬日可爱,陪都遥遥粟寒已转至,我甚喜爱。
弟执月敬。
烂柯一炬,几页家书尺素,是兰芳白雪。方达曦就着陪都的阳光读了阿西的字好几遍,又从信封里倒出几粒玉兰种子,摊在掌心。
人的手掌实在小,能握住的实在少,会漏下的又实在多。兴许,手心里的这几颗种子,能叫沪城的玉兰在陪都静静发芽、长势猛烈也未可知呢?
方达曦心底的活意,像是长出了腿,穿着羊皮软底鞋,静悄悄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屋里有火炉,方达曦血热,其实并不觉着冷,可还是扭上了衣怀扣子。
阿西家书中的关照不错,小寒里的陪都,雪还在下着,雪中时,还不那样寒冷,化雪时,才冷得叫人长记性呢!
方达曦又等了沈奉先一刻钟,才将这个似乎披了满都城风雪的人等来。
沈奉先的长相清白清秀,只过高的颧骨与过消瘦的身板,叫人误以为他是天上被打下来的仙人,没什么容易亲近的烟火气。
他在方达曦屋前的门毯上顶认真地留了一会儿,等身上不再落水滴,才肯抬手去敲方达曦的门。
方达曦瞧见门外被站出两个脚印的门毯,猜出了个大概,心觉事有轻重缓急,沈奉先的“规规矩矩”,在这时其实可以当书页前言,翻过去!
但他不肯叫“有心了”的好人难堪,于是十分亲热地将沈奉先迎进了屋子里。平时他牙膏都是仆人挤好的,今个还自告奋勇地给沈奉先倒了茶。
方达曦:“来来来,沈先生烤烤火,喝口热茶,您手都是凉的。”
沈奉先见方达曦一口茶,斟得像是他小脑被人拿棍抡过的滴滴洒洒,也就晓得了沪城名声在外的吉祥四宝“九道江”、“鹅肝生煎”、“玉兰花”、“恶阎王方太爷”,的确都是地地道道沪城风味,不参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