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看不出情绪;她胸中却生出些悲怆,心道:你这样的人,如何竟落到了如此境地?
沉默一阵,她像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道:“抱歉。”
说完,她在黑暗中抓起他的胳膊,将他背了起来,踉跄几下,向前走去。
他语气有些急怒,低吼道:“放我下来。”
“我不想死,又不能抛下你,只能委屈你一下,跟我一齐走了。”
“你若知道后面的路还有多长,就不会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好心告诉你吧,后面的暗道还需要走一天一夜,你一个人逃生都未必能成功;若你现在放我下来,我恰好一点都不会怪你。”
身后石门缓缓上升,二人刚刚待过的的地方,又变成了一口普通的枯井。
虽然普通,却更显诡异,因为,这深山野林,飞瀑之下,原本是不应该存在这样一口枯井的。好在,它深藏在岩石之下,被发现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要废话了,我现在就感觉很累了。”
二人在暗道中走了很久,久到欧阳泺开始怀疑,这暗道是否会有出口。
“想来我还是很划算的,临死还拉着一个垫背的。但是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黄泉路上有你这样的蠢货作伴,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
“你有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你有没有亲人和朋友,他们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死在这样一条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吧?”
“……闭嘴。”
“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下来呢,这样不仅轻松许多,也没有人会烦你。你陪我死在这里算什么回事呢,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我想着有你这样的人陪葬,心里就膈应得很。咱们好聚好散,如何?”
……
黑暗,无尽的长路。他劝说了一阵,见她实在像头牛一般听不进劝,便也再次陷入了沉默。
黑暗,沉默。
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欧阳宁。山洞一别,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他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很担心;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不知,他能否照顾好自己……
想想这些天的遭遇,她做到的这些事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是欧阳宁发现自己这么能干,会如何反应?
诶,欧阳宁,你要是在,我又哪需要做这么多事?
诶,欧阳宁,你去哪里了?
诶,欧阳宁,这一次,你恐怕很难找到我了吧?
想到此处,她突然失去了力气,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她尝试着爬起来,挣扎一番,却站不起来,便索性放弃,伏在地上。
“不自量力……”声音很冷,像陌生人那样冷。
她的背开始颤动,她哭了。
如此明快的女子,哭起来居然是抽抽噎噎的,仿佛受尽了委屈,却又不能埋怨。
黑暗中,他趴伏在她背上,还想着要找句话来说,此时此刻,岂非就是送上致命一击的时刻?但是,他脑海却突然变得空白,嘴巴也变得呆板,嘴角抽动了几次,却也始终没发出一个声音来。
他已不忍心?还是,他也其实并不想死?
一个人的心思,岂非在最后那一刻最为真实?
她却猛然将他推至一旁,哭声道:“你怎么这么重啊!”
“……”
“这破地道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啊,我们是不是真的都会死在这里了?”
“……”
“我不想死在这里,这里又冷又湿又黑,只有老鼠会发现我们的尸体……”
……
走走停停。
欧阳泺脑袋开始变得混沌。她已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汗,走了多少路。她只是机械地在背后之人下滑时往上颠提一下,机械地迈动双腿,机械地,麻木地……
他全身瘫软,像团死肉,耳朵听着她粗重的喘息声和疯狂的心跳声,眼睛看着无尽延伸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许久。
终于,一丝微风轻轻掠过脸颊,她已然累得麻木;他抬起头,前方果然隐约出现了一点亮光,虽然缓慢,那光亮却仍然慢慢增大。
他未发觉,自己居然微微翘了一下嘴唇,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她仍低着头,又走了一会,才猛然抬起,茫然看着前方,问道:“到了吗?”
前方已然一片光明。
“啊!”她想大喊一声,奈何只发出了一个无比沙哑无比模糊的轻呼;她咧嘴无声地笑了,嘴角已然干裂,牵扯得很痛。
她第一次发现,天底下居然有一种痛,会让人如此愉快!
她又踉跄地向前走去,走出那个暗道,停到一个悬崖边,仿佛那里才是最后的终点。
前方,斜阳挂在远山之巅,像一个黄澄澄的圆盘;彩霞翻滚,变幻莫测,无数风流演遍,潮涌潮落。
二人脚下,群山连绵,云烟缭绕,那缭绕的云烟也被夕阳染色,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如临仙境,似梦似幻。
猎猎山风,迎面吹来,穿过发丝和裙袂,在身边热情地狂舞;尽扫旅人的疲惫,吹落铺面的尘埃。
有生之年,能得此美景,死而无憾!
她把他放到地上,筋疲力尽,却无比满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声音粗哑难听,她笑道:“你看,我们,到了……”
眼前却突然一黑,身体像沉重的铁铅般倒了下去,倒进了自己的美梦之中——只有尽心尽力过的人,才会跌进的那种美梦。
第6章 古墓同行霁云初现(一)
传闻,上古之时,荆蜀之地本为一片汪洋。后不知何故,天神震怒降灾,令其连续上千年地动山摇,火山频发。千年之后,沧海已变崇山,海中大鱼小虾全部化成了养分,滋养出绵延的群山。后来,又来了蛇虫鼠蟑、珍禽异兽,它们在此吃喝玩乐,生长繁衍,生生代代。
后来,此处已然再看不见半点天空海阔的样子,人们只道这里的山格外奇峻,此处的蛇虫走兽迥异于旁;却不知某块巨石中,封印于此的骨架犹在叹息;而山林间,一抔雨后崩塌的沙土里,海螺的残壳犹在哀鸣。
人们总是很容易忘记,即便曾经如何惨烈,抑或是何等狂喜,只要相隔的时间够久,只要距离的路程够远。因远嫁而撕心裂肺的新娘,十几年后就能把自己刚刚长成的女儿许到千里之外;曾经哀天恸地的葬礼,不出五代便成为族谱上迟疑代考的墨痕一笔。
巍峨群山连绵万里,崇山深处,郎迦之峰,是圣人埋骨之所,如今早已被史书彻底遗忘。人迹罕至的地方,谣传也格外多些,连那些对山型走势如数家珍的上等猎户,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戒导后辈,绝对不可踏足于此,说此处的猛兽偏爱滚烫的心头活血,说这里的山岚瘴气吸进一口便足以致人疯癫成魔,说这里是妖魔鬼怪的天下,魑魅魍魉的居所。
总之,说着说着,就把这个地方说到了记忆之外,说进了野史传闻。
一面峭壁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仰首远望,壁面光滑,不可攀登,在那光滑的岩壁上,隐约有道凹槽,不大,融合在那宽广的岩壁之中,就像夹杂在一片美玉上的瑕,更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凹槽之内,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余具棺材,棺材样式古旧、笨拙,黑漆斑驳,有些棺材的底部甚至已然腐朽,整个棺材像是放在一堆豆腐上面。仿佛只要稍微一碰,那棺材就要散架,放出陈年的老尸来。然而走近去看,一切不过假象,它们不仅坚固可靠,均为千年的古木所制,要等到它们散架,至少还须一千年。
看过一两册史书的人均已知晓,这正是一个古老的崖葬墓穴,棺木中躺着的是很久以前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了族人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用尸体铸就了最后的勋章。族人们唯一能报答他们的,便是用一具最好的棺木,将他们的圣体和圣灵一起封藏。然后泛舟于悬崖峭壁之间,找一处高高的缝隙,用绳索将棺木悬吊上去,妥善安置,以期其能魂归九天,保万世太平。
千万年过去,悬崖间的河流早已干涸,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鸿沟;而这些崖缝中的英魂,也早被遗忘;只剩山风依旧,艳阳也依旧,相陪这曾经的辉煌。
这正是遗忘本身之所在,此处本不该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