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然叩着桌,想了想道:“算是吧,关你什么事?”
他变了张脸一样,想到了什么场面,心里没能稳住,是以如今客套话不说,挥一挥袖走人。
外面清浅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十安眯眼,仿佛能看见一抹荒颓出来,或许是因为他微微屈着背,不如宋三少爷这样挺拔。
傍晚十安出去遛狗,庄子里看门的那只,近来有偷狗贼,狗拴着,她拄着拐,这算是为数不多的活动。
宋少爷逼着她,两个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走的极慢。
十安问起那位陈师爷,忐忑道:“他不会怀疑少爷罢?”
黄昏薄雾冥冥,橘色的光线渲染了那一大片山头。
穿着荼白道袍的宋景和,负手,停步止在十安跟前。他的婢女跟庄子上的旺财都仰着头看他。
“我是杀人放火的贼人吗?”宋景和言辞轻缓,那一双秋水眸里似水的柔情烟消云散,此时冷若山涧升腾的冷烟。
拄拐的十安微张着嘴,似乎就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宋景和:“……”
旺财一阵狂吠,见到一队衙役小跑着穿过前面的大道。
“陈岁然,若是论起辈分,他合该是我的舅舅。”
此时宋景和才道,从十安手里夺过绳子。以旺财的猛劲儿,若是激动了怕是要把她连人带翻。三少爷掂量着她的力气,忽地心软。
他便想,许是这傍晚风景感染了他,据说他娘当初就是这个时间放狗将误以为是歹人的英国公给咬了。孽缘就此种下,而后生根发芽,葬了她一生。
陈岁然肯定也知道他是谁了。
“陈师爷怎么会是少爷的舅舅?外甥像舅,但你们看着不大像。”
十安是个实诚人,望着宋景和的下巴,那一张小脸上最后一抹余辉渐渐收敛,一双眼睛愈发好看起来。
“因为,我像父亲。陈家冲的庄子是我娘的陪嫁。当初他们一家是在北边。北边一个官家,后来我外公没了,家里便再没人是进士,甚至举人都没有。再后来没的说,南迁做生意。做生意就亏,舅舅懂得是吃喝玩乐。嫁了母亲后自己远走。如今遇见了,却原来做了个幕宾。”宋景和淡淡说出这一切,前程往事轻描淡写。
他望着远方,忽笑着问十安:“你相信这人是我杀的,可我舅舅,他是谁呀?”
“给死刑犯做断头饭的师爷。”十安看着他讥讽的笑容,涌起一股子伤感上来。
宋景和:“这事不是我做绝的,却是跟我有干系。我那舅舅懂的是吃喝玩乐,斗鸡走犬,声色犬马多年,他只会找个人囫囵顶上去。他这次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们从没见过,算起来,今儿是第一回 。”
牵着狗的宋三少爷,说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了。夜色抖落肩头,那身荼白的道袍在夜里还微微有亮。两人并一狗,慢慢走回去。
几日后,六安大哭。
庄子里的人都随了分子到他屋里。宋三少爷的奶娘没熬过那一阵风寒,于夜间去世。这第一日借了庄子里的一间正房设灵堂,停尸三日。
宋景和守了三夜,一身缟素。
十安拄拐坐在一边,见米堆上插着的香要燃尽了便再燃一支。有一夜夜深之时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就见宋三少爷不知何时替她续上多支香。
香若是灭了,人往阴间的路便是一片黑暗。
宋景和跪在蒲团上面,眼睛竟隐隐发红。
十安猛地想起了三年前,宋景和十四岁,六安的母亲身子骨很硬朗,一面教她织布,一面还教她刺绣。宋三少爷有时候不讲理她还会教育三少爷。
在她没来之前,宋三少爷身边只这一个女人。
十安眼泪汪汪,宋景和闻得声音,扭头瞪她:“困了去床上睡。”
他此刻凶巴巴的仿佛是一只刺猬,莫名可爱,让人心疼。
“收起眼泪,滚去睡。”宋景和顿了顿,自觉眼眶热,抬手擦了擦,指腹湿润,他便道,“点多了香,熏眼睛。”
声音粗哑。
七日后,宋景和的乳母入了土。与此同时县里面也对太平村灭门惨案下了定论。杀人者乃是久安村一帮闲汉,闲汉成立了大义社,不事生产,专爱敲诈勒索,却美其名曰:劫富济贫。敲诈勒索的皆为富,而钱入了穷闲汉的口袋。
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自结.社,捉到了定不会轻饶。这一帮闲汉统共十二人,那一傍晚衙役正是要去缉捕他们。
死刑的量刑决断是县里面的刑名师爷定,签文早有陈师爷拟好,县令看过十有□□是一字不动盖上章。再整理卷宗交往上级,等待签文下发,定时间处斩。
得知此事,十安正替三少爷研墨。
她口里道:“你舅舅的手脚真快。”
“他虽是个草包。办事这里却快,要不然县里也没他的位置。”宋景和讥笑,眼神微沉,笔在纸上划了一笔,力透纸背。
十安皱眉看了一眼,见是报应两个字。
“他卖了我娘。”
宋景和撕了纸,末了他丢了笔笑问十安:“想认字吗?”
十安点头,被他圈住,一笔一捺写。
那个力气时重时轻,她又感觉自己手背要被他掐红掐紫了。扭头想让他轻一点,谁知道撞到他淡淡的笑容,眉眼间浮了一层阴鹜。十安整个人都快吓死了,因着腿不好,没能连滚带爬地逃出他怀里。
他写了十遍报应,最后掐住十安的腰,将她摁在桌子上面。
未干的墨迹沾在她白净的面容上,宋景和教她念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发涩,逼出来的一样。
十安的耳边一声声都是这报应。
晚间她难得做了个恶梦。
满身是汗的醒来,发现身上盖了两层被子,带着一点点淡淡梅香,沁人心脾。
十安:QWQ
第6章
一个月后天气回暖,十安的腿长好了些,要换新衣,庄子里送来布,新织的没有染色,素的像一匹雪。
宋景和要收拾去书院,一连旷这么多日,他没有半点的焦躁,清晨洗脸,外面的柳条抽了芽,枝头嫩绿。
他瞧着院墙外的春意,擦过手一脚踹开了十安的门。
她在绑头发,衣裳穿了一半,见他猛地踹门吓得一叫。半旧的中衣还好穿的严实,露出来的脖颈纤细洁白,叫宋三少爷想起自己的瓷器。
“怕什么?”他嘴角一扯,看她将要穿的衣裳,如今有些像……白菜?
“今日你跟我一道去县城。”
里面的十安系带子的手抖了下,又要跟着宋景和出门,上回摔断了腿,这回真不知有能遇到什么。
六安赶着一辆驴车在外面等着,一路上春意虽淡,可比起之前的料峭萧瑟,实在是赏心悦目多了。
“今日是县衙第二次审理久安村陈家灭门案。”六安再路上说,“少爷吩咐我盯紧这事,我一直就往那边跑,路上听说衙门里的陈师爷在这件事情上面不公不正。此案上面重审。”
十安记得他,于是小声问:“难道他从前一直是公正的吗?”
“谁知道呀?这一回有人故意如此,想来他凶多吉少。若是平日大概可以回去当个搁笔师爷,只不过这一场乃是巡按来了,他若是不慎少不得得流放。毕竟徇私枉法。”
日光落在她眼角眉梢,此时此刻十安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陈师爷给她看来,不大像个坏人。
乡间的道上颠簸,宋景和在她后面架着腿,背靠着一侧面无表情,见她似乎遗憾,不由敲她的后脑勺,问:“你不舍得他去流放?”
他声音微微带着点沙哑,隐隐是着凉了。
素白的衣袂叠在她的袖子上,不过一会儿他就换了个姿势,乌发如墨,眼如寒星,把她当垫背的。
三少爷说话调子拉长,就在她耳边道:“他必须流放。”
“为什么?”十安皱眉,碍着三少爷靠着她,只好往旁边挪了挪。
“报应。”
他不说这两个字还好,一说,十安就浑身难受,不可控地忆起那晚上宋景和教她写的字。沾了墨的笔仿佛重有千钧,写出来的东西饱含了恨意。
那时候起,十安知晓,宋少爷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说话间旁边有一辆马车超过他们的驴车,可容两马并架的路面上,顿时冤家路窄起来。
来的是地主家的儿子,两个人同一个书院。这年头宋少爷自己考上去的,地主家的周二爷则走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