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卿卿然(2)

“施主请进。”

陈右安推开门。

在这昏暗的室内,法显大师背对门口盘坐在蒲团上,继续低声念着经文。

“法显大师——”

“施主不该来此。”法显半阖眼,宽额长目,一派慈悲气度。

“施主既不信佛,又何必求佛。”

陈右安轻笑一声,皑如朗月清风。他问道:“何谓信佛,何谓不信。”

法显闭目垂头不语。

前世今生之法,轮转更迭之道,佛家讲究觉悟,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是而已。

法显拿起木鱼锤猛敲一下,“咯”的一声响,悠远厚重,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低低回荡。

“施主回吧,辛施主与您本无缘分,不必强求。”

“我若强求,又当如何?”

“强求因果者,属尘世喧嚣,与我佛门无干,又怎能得解?”

陈右安一身雪白衣袍,神态净逸。眼尾上扬,撩了长发,端着慵懒松散的架子。面容平静,全不似嘴上咄咄逼人的语态。

只是站着,就是远山碎雨的清凉。

他开口,声音低微,有些恍惚,又隐隐觉得凄恻:“大师不知,我是经了苦,才入的佛。不信因果轮回,我又拿什么才能熬过这一世呢。”

话语越来越飘忽,刚入耳便消弭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

陈右安转身走了。

一个姨娘罢了。

现在想来,是他错了,全然错了!

陈右安原以为辛苏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儿,却没想到失去后会那么难熬。

闭眼时会想起她温热的身体,睁开眼身边没人就又觉得她好像还待在逸春阁。

腰间挂着的香囊,随意扔在桌上的配饰,又或者酒后搭在额上的手。辛苏潜移默化的将自己融入到他的生活中,然后,突然消失。

她在时无声无息,走了却又无处不在。

陈右安当时不以为然,哪怕感觉府内到处空荡荡的,他也相信自己为了权利坚持下去。

权,那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他一直追逐的东西。六年前的辛苏,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替代品而已。他能从教坊带回来第一个辛苏,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第一个星期过去,陈右安只是觉得疼,忍忍便过了。偶然想起她时不知道从哪里就开始疼,然后逐渐蔓延到心口,也总是那里。可一个月,一个季,一整年过去,陈右安终于向内心屈服了,他很想她,很想。

第2章 早春怨(二)

天和三十年春,皇帝病重,故分封皇子,责令太子监政。诸侯皆服,百官拱手应诺,天下太平。

秀墨端着木托盘从小厨房里出来,小碎步走过游廊径直进了绘锦院。

房间的坐塌上端坐着一个女子,脸蛋秀丽纤巧,瞧起来二十出头,梳坠仙髻,两支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斜插进去,坠下的珠子足有龙眼儿那么大。

坐塌上置一小桌,放着盆宝珠黛尾。她拿着把小银剪随意摆弄着,全凭心意修剪。

秀墨端着碗上前来:“夫人,银耳雪梨药粥好了。”

女子抬头,一双眼却与她温婉可人的脸并不相符。骄矜,傲气。

“放着吧。”她说。

“夫人要趁热喝才好,这可是大人亲自吩咐厨房为您煮的呢。”秀墨笑着说道,语气里带了几分为主子得宠而高兴的意思。

这个女子,也就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三公之一的太师陈大人的正妻,赵婉宁。

说起陈右安的妻,京城里哪家女儿不羡慕得眼红?不扯碎几条帕子才能抑制住内心的嫉妒?

陈右安生得一张风流无双的脸,一身气度无人能出其右。连中三元,又是太子重臣,赵婉宁嫁给他七年都无所出,可陈右安仍旧拒绝纳妾,甚至对世人宣扬得此一妻,别无他求。这怎能不让万千在阁小姐心动?

赵婉宁,她本就出身高贵,当女儿时镇国公就将她放在手心里疼宠,嫁的又是一等一的良人。未出阁的女子恨不得活撕了她好自己顶上去,她的名字就像是权贵阶层女子的噩梦,提起便会扎心不已。

赵婉宁放下剪刀扯了秀墨过来,伸手捏她软肉,“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取笑了,看我不告诉大人让他治你的罪!”

“夫人,好夫人,奴婢说的是实话呀。”秀墨一边闪躲,一边笑闹。赵婉宁眼里也满是笑意,还有藏不住的得意。

陈右安挥退了想要唱到的下人,还未进门就听到两人的嬉闹。他掩下眼里的厌烦,笑的温文尔雅。

“阿宁何故笑的这般开心?”他大步走进屋。

赵婉宁看到来人面露惊喜,忙走上前迎接:“夫君今日回的可真早,我都没反应过来呢!”语气娇嗔,又说:“还不是秀墨那个死丫鬟,拿着碗粥来取笑我。”

“奴婢不敢!”

陈右安的视线在那碗粥上一触即逝,脸上闪过冷意,又瞬间消失。他抬手抚过赵婉宁的脸颊,亲昵地捏了捏:“快些趁热喝了。”

赵婉宁撇撇嘴,端起碗一饮而尽。甜丝丝的味道压不过里头的药味,喝得舌头都有些发麻。

陈右安总是吩咐人给她药熬粥,说补养身体的。她也问过他这粥是做什么用的,这时候陈右安便会将手放在她小腹处,然后两人在榻上闹成一团。

赵婉宁不由自主的把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感觉嘴里的苦也淡了许多,她很想给他生个孩子,生个流有两人血脉的孩儿。不论男女,一定会很好看。

陈右安看到她这样明白她在想什么,走过去轻轻揽住她,周围人见状立即悄声退下了。

他看着赵婉宁身后空掉的碗,心口微微疼痛,然后愈演愈烈,像被人生生剖开一样残忍。

孩子,他曾经是有的,它来的悄无声息,可在他还未曾发觉未及高兴时,它已经跟着母亲一起葬身海底了。

想到二月冰冷刺骨的河水,想到他的苏苏掉下去时该是何等的绝望,陈右安的血慢慢冷下去,脸白的像地下爬出的鬼。

这笔帐,他要赵家血债血偿!

陪着赵婉宁吃过晚饭后,陈右安去了书房。

屋内灯光绰绰,映在雪白的窗纸上。从外面看来人影时隐时现,忽而抽长扭曲,忽而重叠摇晃,一股诡异的气氛扩散而来。

一人面朝陈右安单腿跪下,双手举高至头顶:“大人,宫中来报。”

陈右安打开看完后走到灯前,将字条靠近火苗。猩红的火舌舔了上去,顷刻间化为灰烬,就像几日后的镇国公府一样。

陈右安猛的笑开了,神情畅快。一挥袖,黑色的粉末四处飘散,他转身问:“三皇子怎么说?”

“主子叫您私下里联络好李将军,事情就在最近了。”

“好。”

“属下告退。”那人一抱拳,三两下就消失了。

一阵大风刮过,窗口樟树哗哗作响,万千枝条摇动,带着叶子飘娑抖动,像个吃人的妖怪。

陈右安坐在椅子里久久凝望着前方,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晦涩疲倦,脊背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塌了下去,终于啊,终于到这一步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怪物都静止不动。陈右安站起身,拂去一身的倦怠。他拉开书架,从腰间摸出把铜匙插进墙壁一角,原来光洁齐整的墙面凹了进去。

陈右安推开暗格,后面出现一条窄道。

他提了盏小灯,下去了。

道路细窄狭长,分寸之地仅容一人通过。

陈右安边走边往右边墙壁摸索着摁下去,一开始能听到齿轮咬合的声音,听得人寒毛直竖,然后整扇墙壁慢慢裂开。

后面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满了牌位。

陈右安点起长明灯,从供台上捻起一支香插上。

他的人映照在幽暗昏淡的光线下,微侧着身,从直挺的鼻梁出分割出一道明暗线。

陈右安极轻慢地用手指抹去案上残存的香灰,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笑意越扩越大,从眉眼,到下颚,没有一处不透露出种压抑到极致的颤动。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像日夜交替时浓黑里脱出的光明,两种本该相对的东西,却不得不交融相生。陈右安的表情似讥讽,又似解脱,总归是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疯狂。

他面对满墙牌位跪下,眼底猩红一片:“爹,娘,我西陵陈氏的列祖列宗!您都看到了吗,太子亡矣!江山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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