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谷雨从屋外进来,恭敬禀报道:“爷,您弄进府的那丫头,也不知在后园子里倒腾什么……您说,她会不会被夫人收买,然后像紫姑娘那样背叛您?”
去年秋闺乡试,他们爷考中了解元,今年春天是要上京赶考参加会试的。
偏偏夫人恶毒,竟然让伺候爷的侍女紫菀在食物中投毒,害得爷大病一场,错过春闺。
如今那紫姑娘俨然成了夫人身边的红人,听说还即将被开脸,送给嫡公子做妾,真可谓麻雀变凤凰。
谷雨越想越气,义愤填膺道:“爷,如果那小丫头片子也敢背叛您,小的撕了她喂狗!反正拿活人喂狗的事,咱们也干了好几回!”
正说着,外面传来木屐声。
谷雨黑着脸退了出去。
苏酒拎着食盒进来,欢喜道:“小哥哥,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些菜。”
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盘鲜肥翠嫩的小菜,“这是我在小园子里挑的嫩马兰头,已经用沸水去过涩味儿了,拌了糖、盐和香醋,还浇了芝麻油,很鲜的。”
她又端出一盘春笋烧肉丁,“我看那两位姐姐送来的菜肴里有肉丁,所以挖了些春笋来一起炒。小哥哥吃不得油腻,只吃些鲜笋便好。”
她欢欢喜喜地捧出最后一盏汤,“莼菜肉丸春笋丝汤!”
汤用白瓷大碗盛着的,莼菜细长暗绿,肉丸玲珑剔透,笋丝鲜青,汤水色泽极为鲜美。
萧廷琛挑了挑眉,对那莼菜起了几分兴致,拿起竹筷,捞了些品尝。
莼菜入口滑腻微弹,细品之下,能慢慢感受到唇齿之间那逐渐弥漫开的清香微甜。
这是属于春天的味道。
“东坡居士有言,‘若问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萧廷琛微笑,“今日我倒也有幸,在妹妹手底下尝了这莼菜的鲜嫩。”
“‘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苏酒歪了歪小脑袋,酒窝深深,“我瞧着那池塘里还有不少嫩莼,等明儿,我给小哥哥做一道好莼羹。再过几日那叶儿老了,就吃不得了呢。”
春阳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满室崖柏生香。
萧廷琛盘核而笑,“妹妹好学问。”
深山中走出来的小姑娘,竟也懂辛幼安。
难得。
苏酒笑得腼腆,“小哥哥肯让我进你的书楼读书,才不枉费我烹制这莼菜的心思。”
她已经把这座小院转了一圈。
主屋是小哥哥的起居室,左排厢房是刘妈妈和丫鬟们住的地方,右排厢房则是小厮们的卧室。
后园子的旮旯里,是废弃的小厨房。
与小厨房一塘之隔,就是小哥哥的书楼了。
萧廷琛微笑,“考你一句诗,若能答出来,就让你用小书楼。”
“小哥哥但说无妨!”
“‘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苏酒扬起小脑袋,清脆接道:“离觞愁怯。送君归后,细写茶经煮香雪!”
萧廷琛“啧”了声,随手抛出个小东西。
苏酒连忙接住。
她双眼一亮,“这是……小书楼的钥匙?”
“用罢午膳,我要去书楼看书,记得煮一壶好茶。”
“是!”
小姑娘笑弯了眉眼,欢欢喜喜地离开。
……
后园中临水而建的书阁,是一座精致的两层木质小楼。
小楼两侧嵌着副花梨木楹联,一侧雕刻着“世事漫随流水”,一侧雕刻着“算来一梦浮生”。
颇有些世外高人淡泊名利的意味。
苏酒拿钥匙打开槅扇,只见里面古籍虽多,却都乱糟糟地堆放着,显然主人是个很没有条理也很没有耐心的人。
她转了一圈,又上了二楼。
二楼仍旧古籍成堆,萧廷琛的书案毫无章法地横亘在中间。
她见书案凌乱,于是耐着心,把上面的笔墨纸砚、书卷字画等物认真收拾了一遍。
她时时记着萧廷琛叫她煮茶的事,正找茶具时,却在二楼角落发现了一套落灰的制香用具。
第9章 一梦浮生
她怔怔望着那套工具。
记忆里,隐约浮现出一个画面:
金陵城临街的香铺里,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端坐在梨花木圆桌后。
那双青葱般的纤纤玉手,慢慢将小石臼里磨好的香粉倒出,细细在黄铜小秤上称过,才倒进一只白瓷小碗里。
女子的一截丝质绣梅花宽袖垂落在桌案上,一只格外精巧的红泥小炉,正在手侧静静燃烧。
小炉上架着只巴掌大的陶碟,陶碟里的枣花蜜,已然煮成金红色,蜜里还涌着细小的气泡儿。
这是炼蜜成丸。
将枣花蜜烧制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与各类香粉混合,制成香丸。
女子的唇角始终噙着浅浅的温柔弧度,正准备把炼好的蜜与香粉掺在一起,一只白胖胖的小手,忽然扯住她垂落的宽袖。
她低头,看见腿边儿咿咿呀呀的小粉团子时,眼睛里的笑容,温柔得几乎要满溢而出。
她把小粉团子抱到腿上,仔细教她辨认桌上的物件儿。
画面渐渐灰暗。
娘亲教了什么,
苏酒记不得了。
只记得娘亲的身上,永远都有梅花和雪水的清香。
而娘亲的指尖,还沾着花蜜的甘甜。
如同她幼时的年月。
她在那套制香用具前跪坐下来,这套用具很齐全,炼蜜用的红泥小炉,储存香丸的小陶罐,一整套十八件黄铜香篆、灰押、银叶夹等香道用品,还有几包香材。
她拿起一只银叶夹,握柄上细细镂刻着“一梦浮生”四个隶体小字。
正看得出神,
一道慵懒嗓音自背后响起:
“我的小狐狸,不好好沏茶,在这儿面壁思过呢?”
苏酒回过神,扭头一看,小哥哥正懒懒倚在书架旁,盘着那对花中花。
她不舍地望了眼角落里的制香工具,搓了搓衣角,“小哥哥。”
“嗯?”
“这副制香的器具,落灰了呢。”
“是啊,”萧廷琛在太师椅上坐了,双腿伸直架在书桌上,一派闲散姿态,“是落灰了。”
苏酒结结巴巴,“既是落了灰,不如,不如……”
“不如丢掉。”
少年笑眯眯打断她的话。
小姑娘面色一白。
她是想问问,既然落了灰,想来他平日里是不用的。
既然不用,不如借给她啊……
她又望向乱七八糟堆在角落的制香工具。
她娘亲是爱香之人,而她继承了娘亲这个爱好。
从前舅舅家贫寒,她不过是在挖草药之余,摘一些柏子、桃花等乡野间寻常可见的东西制香,自然比不得这里正儿八经的工具和香料。
可这般好的东西,居然被丢在这里积灰。
她仿佛能听见这些小东西哭泣的声音。
小鹿眼湿润纯净,她上前,轻轻扯了扯萧廷琛的衣袖,“小哥哥……”
萧廷琛仍旧不紧不慢地盘核,嗓音戏谑:“妹妹左一声哥哥又一声哥哥的,这般亲热,是要作甚?”
苏酒盯着他勾起的唇角,暗道这厮才是狐狸心性。
他分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却偏偏装作听不懂……
可在刘妈妈她们口中,他居然还是什么待人宽厚、为人温和谦顺的君子!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说的就是他了!
小鹿眼转了转。
她松开手,酒窝深深,“小哥哥书桌有些乱,我刚刚给你整理了下。那《论语》里夹着的玩意儿,当真精彩。”
萧廷琛笑容一僵。
他垂眸,瞟了眼桌角的《论语》。
这里面夹着的东西……
第10章 这是秘密
他微微一笑,拿起《论语》,毫不在意地抖了抖。
立即有一本薄薄的小书册,从里面跌落在地。
书册被风吹开。
只见里面绘着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儿,身体发肤,无一不详,正干着那羞人的事儿。
苏酒连忙捂住眼睛。
她年纪虽小,却是在村落闹市里厮混长大的。
平日里走街串巷卖草药,什么浑话没听过,心智早熟,知道那画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哥哥……”
她涨红了脸,压根儿不敢把双手从眼睛上挪开,“枉你还是读书人,却在圣人书里藏这种东西……他日你去孔庙祭祀,莫非还有脸见孔圣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