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能。”是的,他不能,也无法做到轻视李治。对于太子策反,按律当死,他尚且狠不下心,只是贬为庶人,何况最肖像长孙皇后的李治。
褚遂良的谏言如石子般打来,让他的胸腔霎时涟漪阵阵。李世民抚着黄白莹润的玉玺,久不能平。
他蓦地忆起那日在大殿上怒斥李承乾为何策反的情景——
李承乾说:“儿臣昔日贵为储君,就是东宫之主,可父皇何曾予儿臣厚待?魏王所用之物所住之所五一不在儿臣之上,有他一日何人会想起东宫?儿臣不过一介跛足之人,惟愿父皇怜惜,若非魏王苦苦相逼儿臣何至于此!”
李世民眉弓如川,望着面前的褚遂良好不容易才发声:“依遂良之见,希望朕怎么裁夺?”
没登对方接话,他转念一想又补了一句:“吴王如何?李恪那孩子倒是个仁爱之人,既勇且谋,若他为储君定不会残害手足。”
褚遂良没想到除去魏王又来个吴王,吴王的品性的确挑不出任何缺点,当储君也是块料,可坏就坏在他母妃乃是隋炀帝的妹妹,这点令人极不待见。
甘露殿外,李治正等着传唤。想来父皇有要事处理,他绕道旁侧打算静静恭候着,殿内一阵吵闹。
父皇似乎发了好一阵子火,后来那吵闹声愈发激烈,不要说大殿内与父皇交流的人,就连隔着门窗的他也感受到令人心惊肉跳的怒火。
“不行!他不行!”李世民怒喝一声,殿内的人似乎是觉得无法规劝了,匆匆离开。
李治没想到褚遂良会突然出来,顿时一惊。
褚遂良见是李治,饶是一惊,但也没说什么。
“父皇……”李治不好多问,眼下就先顺着父亲的颜色。
李世民摆摆手,“雉奴,有什么事快说罢。”
“是,”李治温声道:“实不相瞒,雉奴请求去往封地。”
大殿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李世民愕然半晌,艰难地开口:“雉奴,可是有谁胁迫你?”
“前日,四哥来寻儿臣,他说,”
“但说无妨。”李世民的心悬到了极点,就等一锤定音。
“……他说儿臣素日与李元昌交好,李元昌与太子密谋逼宫事败,儿臣也必会遭受株连。父皇,儿臣绝无贰心,若因此被人诬陷,那儿臣宁愿为此退让。”
“朕知道了。”李世民紧紧阖目,锤子终于定下来了。
“父皇莫要怪罪,雉奴只是一时心急,不知如何定夺。”
李世民缓缓睁眼,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泉水般澄澈的双眼,只望一眼就好似淙淙溪音在脑中回响。
果真是像极了长孙,他要守护的,他毕生所求的,不就是和她有关的一切么。
李治总觉得父皇盯着自己,出神般看了良久,仿佛是要将他的魂也看透,又仿佛是要从他这具皮囊下将某个人生生扣出来。
不,自从母后离去,父皇从来都是这样注视自己,不是么。李治知道,父皇,又在想她了。
当李治退去,李世民将原本打算拟写立太子的诏书就地作废,只留下一卷。
——皇太子有罪,废为庶人。汉王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并坐与连谋,伏诛。
至于青雀和雉奴,他的心已经渐渐偏向了一边。
*****
萧兰因早早起身,房卧外莲花形状的更漏子声音似乎比昨日缓了些,萧兰因命婢女加了水,自己走去用早膳。
她吃了些寒具,闲来无事在府上待着。太子的诏书已经昭告,如今只剩下东宫的位置还空着,不知为何,陛下迟迟不定新的储君。
一日不定她是不是就得一日关在家里?萧兰因有些郁闷,不能出门也难以见到李治,真想长个翅膀,一眼飞往太极宫去。
萧兰因无趣地轻摇团扇,双眸圆溜溜地转着,忽然心生一计,偷偷潜入萧锲的书房。
没人,萧兰因一改小心翼翼的伪装,顿时放开拳脚,将书房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平日里萧锲稀罕极的名家墨锭和宣州纸全都惨遭毒手,被萧兰因一一列在案上。
既然无法见到李治,写些信去总是可以的,寄不寄另说,总比在府里无事可做有意思。
她打量着父亲的宝贝,萧家乃是江东郡望,纸墨一向不缺好物,可是阿爹也太稀罕过头了,纸墨的确有收藏意义,可有些明明是较劣的,阿爹也不舍得用,失去了用途,又难以和上好的纸墨媲美,反倒舍本逐末了。
既然萧锲不用,那就由身为子女的她帮父亲解决罢。萧兰因毫不心痛地提笔了。
约是半个时辰,信笺也折腾完了,她躺在席上又开始沉沉睡去。
而李治却是一刻也不能眠,一连几日明发不寐。
他向父皇请求去往封地,然而这份请求李世民并未接受。
只要远离长安,远离朝野是非,父皇就不会再视萧兰因为威胁,他抱着这样的信念请求前往封地,却被父皇拒绝得干脆。
李治想了想,决定今日再去甘露殿一次。
入了太极宫,他询着小道来到甘露殿。那小道满载他儿时的回忆,尚且是总角之童的他便爱坐在这小道上将《孝经》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他长得讨喜,父皇不忍赶走,宫女们也极为喜爱。
父皇曾抢过他的书,逗弄他看了这么久的《孝经》可有看出什么名堂?
他只答:孝道始于事亲,事君,立身。君子为人臣应当为国尽忠,对圣人顺其美而匡救其恶。
父皇乐极,大笑着将自己抱起来,直夸他日后定是个能侍奉兄长与君王的好臣子,还说如若天下人人都似雉奴,哪还会有兄弟嫌隙同室操戈的悲剧。
李治走过当年的小道,想起那年父皇的话,不由得勾起嘴角。雏燕离巢,儿臣恐怕难以继续替您尽孝了。
太子已倒,魏王的刀已经开始指向自己,那日魏王有意来找他说起李元昌一事,他何尝不知这是威胁?
他们都是一母所生,魏王和自己是太子的胞弟,如若魏王坐上储君之位,怎么可能不惧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李承乾。
一尺布,一斗粟,尚可存,兄弟二人却得不相容。
他不走,留在长安也只会祸及自身,就算没有萧兰因,自己迟早也会离去的。
终于要入殿了,李治心跳如鼓雷,隔着帘子正准备进去,一只手将他毫无征兆地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猛地拉回。
背后的人脸上满是沟壑,但双目清明,目光炯然,一眼便能震慑住无数宵小。
“舅舅?!”
长孙无忌做个了噤声的手势,示意李治在帘外恭候着,径自入了殿内。
李治只得在殿外等候,幢幢人影映在宫帘上,一君一臣,诡谲无比。
在两位长辈的言辞之间,李治逐渐瞪大双眸,瞳孔骤缩。
第44章
“长孙无忌,你此话当真?”
“晋王仁孝,未尝不是储君之料。”
李世民冷哼道:“你是因为吴王不是你们长孙家的血脉才这么说的罢。”
长孙无忌一凛,李世民接着说:“也好,看来你和褚遂良可当真是神交,连劝朕的话都一模一样。昨日朕才想到吴王,他就反对得紧,朕还因为他提议要立雉奴而大吵一场,今日你就找上八宝殿来了。”
“他自知劝谏不了朕,所以你就出马了。”李世民摆弄着身下的棋盘,并没有在意榻下的人是什么表情。
有些话说开了,反倒更好办事。
“我等一众老臣,欲立晋王。天下属心久矣,若陛下不信,就请召问百官,绝无异议。”长孙无忌面不改色。
“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他的话语冰冷无情,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晋王是自己的侄儿,保住晋王,自己还是大唐的国舅公。而吴王再好又如何?终归不是自己人,更何况他与之并不相熟,根本没有拥立的必要。
李世民只是悠悠地说:“准了。”
“陛下之意是……”
“朕就等爱卿的态度,如若爱卿今日跟朕来说的魏王,朕还真不会应允。”
李世民落下一颗棋子,“你要谢的可是雉奴,是他昨日与朕的谈话让朕下定了决心,若非如此,朕就算万般阻挠也不会立他。”
甘露殿外的帘子沙沙作响地抖了起来,李治吓得面无血色。他刚才听到了什么,舅舅和父皇商议着要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