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突然转出两个身影,温和的声音透过雨帘断断续续传来,道:“海安,我忽然有些冷,你去屋里拿件斗篷来。”
海安道:“小主,奴婢瞧着雨越下越大,一池子的枯荷也没什么瞧的,不如...”
青橙盈盈一笑,道:“留得枯荷听雨声,正是枯荷才好哩。”
海安没读过诗书,也不懂青橙的意思,见她执意如此,没得法子,只得回屋拿斗篷。
青橙才从陆嫔屋里请安出来,想起一池的枯荷,竟有些心怡神往。她支开海安,一身月白苏绸暗花宫装,梳着旗头,簪两朵培植的粉白牡丹,撑着红梅山水纹纸伞,腰间空落落的立在槐树底下,风一拂,便轻轻的吹起她的裙摆。
第12章 念念不忘
犹如梦中惊醒,皇帝情不自禁往雨中走去,吴书来忙撑开伞举在皇帝头上,皇帝脚下稍顿,接过伞,横眼一瞥。吴书来伺候御驾已久,深知圣意,忙折身返回水榭中,垂首静立。身后是一众的仪仗侍卫,皆屏声缄默。
雨声淋漓,如无数的鞭子拍打着枯荷,瓢泼水溅,迷潆一片。
青橙举目望着远处,天地间阴霾混沌,微凉的雨气扑入鼻中,略觉酸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仰或什么也没想,只是安然的,独享着此刻无人喧扰的静谧。
皇帝并未穿雨靴,黑色缎鞋被雨水浇得湿透,他却浑然未觉,一步一步的,离她越来越近。雨越下越紧,亭台屋檐上的驭水龙兽口中流水如注,落在大铜蓄水缸中,啪啦作响。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烟雨迷蒙,一切如同幻景。
像是一瞬,又像是很久很久,他道:“你是谁?”
青橙受了惊,本能的回身,却不想脚下一滑,直直往后倒去。她手上的伞被风刮走了,皇帝一把将她揽入臂弯,他望着小鹿似的慌张黑眸,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是你…”
话语间似有千言万语,柔转回肠。
青橙抬眼看着男人,英武的眼,直挺的鼻,眉间流溢出君临天下的气势,不怒自威。她失了神,下意识的一挣,想要站直身子。他正低头看着她,她又慌乱至极,一头磕在他的下巴上,痛得他闷声一哼。她吓得半死,顾不得雨大,往后退了半步,连忙要跪。
皇帝抓住她的手臂,道:“地下有水,不要跪。”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半个身子淋在伞外,他不动声色倾近她,道:“抬起头来。”
她慢慢抬起头,见他唇上咬破了皮,沁出血滴,不觉将手抚去,焦急道:“怎么办?很疼么?”伤及圣体,可是灭族大罪。又恐御前失仪,忙缩回手,屈膝道:“臣妾失礼,请皇上恕罪。”
吴书来领着众人举伞行至御前,苦着脸哀求,道:“主子,请您上轿回宫,要是让太后知道您淋了雨,奴才可就没命了。”
皇帝斥道:“再多嘴,朕立马让你没命。”
吓得吴书来连忙嘘声,寒气逼人的天气,细汗浸得满背潮湿。
皇帝看着青橙,见她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便问:“你很冷么?”
青橙低眉垂眼,恭谨回道:“启禀皇上,臣妾不冷。”
皇帝却道:“衣衫都湿了半边,还说不冷。”又朝仪仗吩咐:“拿朕的大氅来。”司衾宫女抱着一件明黄金丝绣龙纹大氅上前,正欲伺候皇帝穿戴,却听皇帝道:“给苏常在披上。”
他是圣君,何等英明神武,她虽没有表明身份,但他略略一想,将那晚夜遇、误认林采悠,及万寿节的那一脉莲花,如此种种,千丝万缕的捋成长线,几乎即刻断定,眼前之人,就是猜对谜题的苏常在。
也是夜色下吟唱小曲、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他记得那一双眼。
第13章 朕去瞧瞧
因着万寿节,皇后一连几日,都忙着抄撰经书为皇帝祈福。西殿宽敞明亮,步步锦支窗下摆着花梨木长案,皇后坐在案前,临摹《金刚经》。
忽听善柔面带微笑来禀,道:“主子,皇上来了。”
皇后忙搁了笔,正欲相迎,却见皇帝一身玄色绸衣已行至门前。他袍角微湿,脸上含着笑意,不等皇后请安,便道:“不必多礼了。”
司衾宫人呈上便袍,皇后亲自伺候皇帝换了衣衫,道:“秋雨阑珊,皇上不必亲自来看望臣妾,有什么事让奴才通传一声便是了。”
皇帝似乎心情尚好,笑道:“朕好不容易得空来瞧你,你倒还要埋怨几句。”
如此家常的语气,让皇后受宠若惊,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您淋雨着寒。”
皇帝瞧见案上的经卷,道:“听太后说,为着万寿节,你这些天每日都抄录数十张经卷,辛苦你了。”
皇后心底一暖,道:“只要皇上龙体康健,大清国泰民安,臣妾不怕辛苦。”
皇帝换了衣,往炕上坐了,又命皇后坐在旁侧,道:“昨日朕去阿哥所看过永琏,他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到底是你生养的孩子,朕很欣慰。”稍顿又道:“宫中大小事务你都要管着,又要抄卷经书,小心累及身子。那些不紧要的事情尽管交予高贵妃、娴妃、庆嫔她们,你做决定就好,无需亲自动手。”
皇后笑了笑,道:“谢皇上关心。”沉吟片刻,又道:“万寿节苏常在落水一事,内务府已查得水露石出,臣妾想交由高贵妃处置,毕竟背后指使的林常在是她宫里的人。”
她小心瞧着皇帝脸色,那林常在身份虽卑微,但毕竟才承宠不久,皇帝的新鲜劲儿还在,要是鲁莽行事,只怕惹得皇帝生厌,便想将此事推脱与高贵妃。
皇帝一想到自己竟被小小宫人玩弄了,很是恼怒,便道:“朕最不喜后宫妃嫔争宠吃醋,这事你亲自督办。”
皇后见皇帝目光凌厉,竟是生了火气,忙道:“是。”
皇帝起身,善柔忙跪在踏板上伺候鞋袜,皇后道:“外头雨大,皇上不如吃了晚膳再走。”
吴书来从外屋掀帘子进来,跪禀道:“皇上,大学士朱轼在养心殿求见。”
皇帝“嗯”了一声,皇后不敢再留,遂起身送驾。
皇帝坐了轿子到养心殿,朱轼奏报海宁石塘竣工一事,道:“该石塘在浙江海宁城南,长五百丈,密签长桩,平铺巨石,灌以米汁、灰浆,扣以铁钉、铁锔,十分坚固。”
皇帝听了,甚觉欣慰。
用过晚膳,稍憩,吴书来入殿恭请皇帝起驾,往弘德殿进讲,却不料皇帝问:“素日都都是谁往钟粹宫诊脉?”
钟粹宫向来没有多少恩宠,吴书来还真不知道。心底暗暗悔恨:昨儿皇上亲自宣召御医去瞧苏常在时,就该有个防备,此时皇帝问起,简直比上刑场还叫人难受。
他唯唯诺诺叩首道:“奴才这就遣人去问。”
殿中静得很,只有墙上的西洋鎏金自鸣走钟“嘀嗒嘀嗒”的发着声响。每走一下,都像是针扎在吴书来的胸口上,闷闷发疼。
皇帝竟没有发怒,语气平缓道:“朕去瞧瞧。”
第14章 羞怯
吴书来舒了口气,道:“张廷玉、孙嘉淦几位大臣还在弘德殿等着皇上,只怕...”皇帝道冷声:“让他们等着,朕去去就回。”如此,无人敢再劝。
钟粹宫东小院里,青橙才歇过午觉,吃了汤药,将羊毛瑞草纹毯子披在肩上,立在窗下习梅花小楷。海安用布包将明黄金丝绣龙纹大氅裹了,道:“奴婢去内务府送还御用之物,小主若有什么事,等奴婢回来再吩咐罢。另一遭,奴婢也寻人问一问,小主底下缺的人何时遣来。”
青橙头也未抬,道:“知道了,去吧。”
她思绪纷乱,想起昨儿在御池边偶遇圣驾,先赐自己大氅,又遣御医来诊脉,原以为皇上会召自己侍寝,还慌乱一阵,竟是自己多想了。她手上写着字,却连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闻见外头有脚步之声,以为是海安回来了,便道:“怎么这样快?我渴了,倒杯水来。”
白瓷小杯递至眼前,却分明是男人的手。
皇帝道:“你跟前伺候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青橙唬了一跳,笔下重重撇去,划出长长一根粗线。皇帝看着纸上字迹,念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字写得倒好,就是诗句太凄凉了些。”
青橙恍然回神,连忙屈膝行礼,道:“皇上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