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什么地主!”昭熙将酒杯掷于案上,恨恨道,“——周郎是早忘了天下姓什么!”
周乐微垂了眼帘,看洒在案上的酒水,他把酒杯扶起来,徐徐说道:“阿兄问我天下姓什么,我读书少,也答不上来。就记得李兄和我说过,天下姓过姬,姓过刘,姓过司马,如今隔江而治,该姓什么,阿兄教我?”
还敢犟嘴了——就和冬生一个样!昭熙忿忿想道。眉眼也是像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三娘夫妻多年,乍看,竟然和三娘也像!
昭熙真是一口气上不来,想捶胸顿足。
周乐又给他斟酒,双手奉到面前,说道:“但是李兄这话,我其实是不赞同的。”
“你赞同什么?”
周乐觉得他大舅子这口气和他岳父大人简直一模一样。因说道:“江山无主,天下人自有姓氏。”
昭熙盯住他,却驳不得,也不接酒。
周乐把酒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说道:“阿兄知我,和岳父大人一样,出身贫苦——”
“我阿爷可没你那个犯法刑流的爹!”
“是啊,”周乐并不以为耻辱,只道,“岳父毕竟是宗室,有禄米可领。边镇苦寒,一衣一食都要仰赖天时,仰赖弓马,仰赖这双手。知道春耕秋收,天下人粮食得来不易,所以方才阿兄洒了酒,我心中不喜。”
“那又怎样?”
“但是我知道阿兄并非有意如此。阿兄自幼跟着岳父,也是见识过世情,知道民生疾苦。但是三郎不知道。”
昭熙面色微变。
他并非不知道昭询生于富贵,长在深宫,如果不是当时柔然逼急,郑忱的死让他心灰意冷,大约也不会如此仓促。却说道:“那也是做臣子的辅弼不力。”
周乐道:“三郎只道天下是他的,不知道天下是天下人的。”
言尽于此,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昭熙默然,也将面前酒水饮尽。
周乐又道:“三娘一直惦记阿兄,也一直担心阿兄回来问责于她。我和她说,阿兄该问的是我。”
“自然该问你!”昭熙看着周乐给他满上,“你骗得过三娘,可骗不过我!三郎固然不知道民间疾苦,又有奸人挑拨,但是没有你一步一步引导,亦不会走到那一步。”
周乐又满饮一杯,倒也不狡辩,只道:“如愿的死,并非我能预料。”
昭熙胸口一窒。
“三郎不能服众,便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周乐说。
“他要怎么服众?”昭熙冷笑,攥紧了酒杯,“当初先姚太后扶持五岁小儿登基,五岁小儿能服什么众,姚太后又有什么资历服众?”
“庄烈帝是宣武帝爱子。”周乐酒杯稍倾,洒于地面,以为祭。
昭熙语塞。阿狸和他说过善钟。理论上,他们兄弟确实是窃取大位——兴许比从前萧阮他叔还更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不甘心,直问:“所以,你就当真不担心三娘的下落?”
“担心的。”
“为什么不问?”
“阿兄便是害了我,也不会动三娘。”周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有冬生。这是阿兄和三郎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们。”
“这就是我担心的。”周乐说道,“三娘不会愿意我被人要挟。特别是……”他多看了昭熙一眼,手中的酒微微上举,像是在敬什么人。
昭熙心思一转,登时就明白过来,他敬的是他阿爷。不由恨恨想道:这夫妻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却说道:“这些年不见,周郎口齿倒又长进了。”
“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昭熙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酒壶来。那酒壶极其精致,就只有巴掌大。昭熙问:“周郎认得这个吗?”
周乐摇头。
“当初郑郎……身份被戳穿,郑娘子进宫来看他,就带了这只酒壶。”
周乐自然知道郑忱是仰药自尽。
昭熙道:“周郎给我斟了这么多杯酒,我也给周郎斟一杯。”
周乐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周郎不愿意。”昭熙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金灿灿的好看。摆在案上,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个不停。
“……等它停下来,箭头指的周郎,那么周郎喝,指的我,我喝,如何?”昭熙说得散淡,目中却精光大盛,逼视周乐。
周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最终却摇头道:“不好。我不会喝。也不会让阿兄喝。阿兄要是逼我,可以脱了袍服,真刀真枪在这殿中打过——输赢凭本事,生死无尤。但是要束手喝这毒酒,就不必了。”
“为什么——这才是天子的死法。”昭熙诧异了。
“这是亡国之君的死法,阿兄不是,我也不是;这殿中只有郎舅,没有天子。阿兄从前不是,我从前也不是。阿兄和我,都是行伍中杀出来的军汉,如果一定要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周乐忽又笑了一下,“虽然我相信这些年阿兄的武艺也没有荒废,但是我还是会尽力打倒阿兄——我不想死,也不会让阿兄死,我不想三娘伤心。”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个要脱去袍服的样子。
昭熙也看了一会儿那个兀自转个不休的东西。他没有想到周乐会这样回答。但是也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
这小子……
唉,这小子。
昭熙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那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按倒在案上,然后闪电一般夺过周乐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阿——”他这一气呵成,周乐竟没有反应过来,到酒杯落下,后面那个字方才颤巍巍跟着落下,“兄?”
“来人、来人——宣太医!”周乐叫道。
殿外匆匆的脚步声远去。
昭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听我说,三娘说得对,周郎是自家人,冬生也是。我不能拿自家人要挟自家人。但是元氏百年天下,总不能到头来一点牺牲都没有。”
“如愿还不够吗!”周乐也怒了,他差点没把酒案掀翻,“还是加上济南王妃也不够?还是阿狸这么多年没法回武川镇也不够?阿兄虽然不在中原,也是一方王侯,何以、何以——”
他心里忽然惊怖起来,如果三娘知道了、如果三娘回来看到她阿兄已经——“阿兄这是逼三娘和我……了断吗?”
他最后两个字落得极轻,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荒野,天地飘零。
如果没有三娘,没有冬生,那么他这一生岌岌所求,都荒芜如深秋的树,每一根干枯的枝都指向苍青的天,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他必须竭尽所能,阻止它发生!
“周郎勿怒。”
周乐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他转头冲殿外喊:“人呢、人呢——人怎么还没到!”
“周郎这是要给我上演天子之怒么?”昭熙笑了。
周乐没理他这话,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想到了,冲过来就要给昭熙灌水催吐。
昭熙闪身避开:“周郎勿恼——从前三娘带周郎从司州回洛阳,我原本是要灌醉周郎,好好教训一番,奈何三娘不许。三娘说周郎曾发誓不饮,便有事,也不过三杯——今日,周郎可愿意陪我一醉方休?”
周乐红着眼睛,爆竹似的爆出一长串话来。昭熙听了半天,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愣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知道是真急了,连官话都不说了——他鲜卑俚语他原也不能尽知,恐怕是没有什么好话。
不由失笑,反手抱住他道:“周郎镇定、镇定一点——来,喝了这杯酒,阿兄就不和你闹了。”
周乐:……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领太医进来,就看见皇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得死死的,那男子手里还拿着酒往他嘴里灌。
皇帝像是在……挣扎?
太医和侍卫心里也很挣扎:他们是该冲上去吗?他们是冲上去先把人分开还是——
等等,谁是病人?皇帝还是——
太医寻思,这架势,他该模仿一下夏无且掷药箱救始皇帝么?还是……先给皇帝陛下行礼?
正不可开交,又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皇后柔和的声音:“阿忱喜欢蜜煎樱桃么……广寒糕?姑姑和你说,这长安城里啊——这是、这是在做什么?阿兄你和周郎打起来了么——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欺负周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