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眈觉得抱歉,李愔倒是无所谓——他没那么娇气。
仆从煮了姜汤,两人在书房里又论了一回书。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盏茶功夫就停了。郑眈打发仆从去取干净的衣物。这会儿功夫,又来一小厮,瞧见郑眈大喜:“七郎在这里啊,让小人找得好苦!”却是郑隆找他。
这回换了郑眈与李愔拱手,说道:“李兄稍候,我去去就来。”
李愔笑道:“且去,不急。”
他这日原是休沐,郑眈的书房里又颇有几样存货,倒是让他生了兴致,比游园的兴致还高那么一点,一时细看起来。
忽听得背后脚步声近,正要说话,就听得那人一迭声道:“七郎!阿爷又什么事,这大热天的又下雨,赶鸭子似的把人赶回来——”
却是个女声。
李愔知她是错认了——他穿了郑眈的衣裳——一时尴尬起来,没来得及说明,那女子又说道:“不会又是找人给我相看吧。”
李愔:……
他原道让他来看的,就只有园子里七八个小娘子,不想还有漏网之鱼。
“尽是些不着调的。”那女子接着抱怨,“再这么着,我就回广怀王府去!”
李愔:……
他知道她是谁了:郑笑薇在洛阳高门中颇有艳名,前些年她嫁给广怀王的孙子元祎晦,先帝派萧阮收拾云朔乱局,以元祎晦为监军——然后元祎修惹出祸事,他倒是跑了,元祎晦被斩了。郑家当时火速接了女儿回家——该是打算再嫁,谁想之后变故连连。
不知道为什么郑眈还不回来……
郑笑薇已经忍不住了,催道:“七郎你倒是说句话呀!阿爷找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李愔背对着她道:“娘子错认了。”
郑笑薇:……
这乌龙!
元祎晦死后她回了家。她爹倒是悉心给她挑过人,没挑好,赶上洛阳城破,阖族出城避祸。谁想这祸一避就是两三年,再回来物是人非。她爹原是想设法送她进宫,谁知道新天子并没有选人充实后宫的意思。
她爹意外,她其实不意外。她从前去过始平王府,撞见过始平王世子,那位世子眼里就只有世子妃。那个眼睛里的浓度,她是见过的——她三哥看她三姑的时候。如今他们都已经没了。
她三哥——有时候她会很想念他。那样妖孽的美人,就是百年也都出不了一个吧。
美到颠倒众生的地步,他会死,当然是他自己找的。
谁忍心杀他?
再嫁这件事,她起初是急过,后来慢慢儿的也就不急了。
她成过亲,知道成亲什么滋味儿。元祎晦对她不算不好,只是大家族里累人,上侍姑翁,下抚小叔——她那个小叔还是个眼睛不很老实的。一大家子都指着她盘算,权力却在阿姑手里。
这样想来,守寡反而好过。广怀王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跟着元祎修跑了,跑得了人,跑不了地,多少没带走的东西,能争取的她爹都给她争取了。要说财富,她在洛阳城的小娘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比从前还好。从前在家里,巴巴儿地等着母亲发月例。如今都是自己的。
她是郑家的女儿,她爹是鸿胪卿,等闲也没人欺到她头上来。她这年余日子过得着实痛快,赏花,饮酒,游猎,她这样的美人儿,石榴裙下仰慕者原就不少。有合心意的,她也不十分拒绝往来。
这两月里,她爹不知道抽什么风,又陆续给她找了三五人——她疑心是晋阳长公主择婿的刺激。她爹总想她攀个高枝儿,提携家中兄弟,她从前就不是什么老实听话的,更何况是如今——
她笑吟吟道:“是哪位郎君——既能进到七郎这书房里来,想是通家之好?”
李愔:……
他好像被调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多小说里都会提到高门士族不稀罕娶公主,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凤毛麟角的段子,被很多人当成普遍情况了……
联姻联的无非就是势力和地位,皇家不会不及高门。
三娘和小周聊天只提宗室女不提公主,因为公主数量有限,一般权贵根本不敢去想。
第333章 驸马生辰
“在下姓李。”李愔道。
郑笑薇“哦”了一声:“原来是尚书郎。”
她敏锐如此,李愔倒不意外。世家女当有这等见识。只是郑家不是小门小户,他既不打算续弦,也就不便与他家女儿有瓜葛。他背对着她只管看书,既无畏缩之态,也没有转身的意思。
郑笑薇反而来了兴致:“尚书郎这是……不敢见我?”
李愔:……
她绕到他面前来。李愔眼前一亮:那女郎穿的大红裙子,紫袖银帔,大块大块亮的色调,像打翻了调色盘,偏有个雪白的底子,眉目乌黑,就像书画上的印章,生生把这杂乱给定住了。
不同于华阳姐妹:华阳、晋阳都失之于纤秀,这位郑娘子是难得的弱骨丰肌。
李愔愕然。
郑笑薇起初并不觉得怎样,她自小生得美,被她惊到目瞪口呆的为数不少,这两年更添了丰姿——当然能惊到这位尚书郎,还是件可堪夸耀的事。但是只过了片刻,她就觉察出不对:“尚书郎见过我?”
李愔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这回换了郑笑薇心里不自在。论理,她这等大家闺秀,被外男看见的机会不会太多,通常情况下他会知道她是谁——至少也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但是不通常的情况下——
郑笑薇走到书柜尽头,搬开几卷书,不知道触发了哪里机关,开了一个小橱,郑笑薇从橱柜里搬出小坛子酒,又取了玲珑秀致几只木杯,在堆满书卷的书案上摆好了,抬头问:“尚书郎要不要喝点酒?”
李愔但笑:“娘子自饮便可。”
郑笑薇便不理会他,果然给自己斟了三杯酒,先饮了半一杯,方才笑道:“尚书郎是怕被我灌醉吗?”
李愔干咳了一声。换别个女子说这句话,或者是刮辣爽脆,或者是风情万种,却失之轻浮,但是这位郑娘子眼睛里多带了半分天真,便教人怪她不得。
郑笑薇觑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就有了底,笑吟吟道:“尚书郎是不想娶我家姐妹,对不对?”
李愔道:“内子过世之后,李某实无再娶之意。”
他心里对于连翘其实没有多少爱意,当时仓促,又过得久了,他连她的眉目也都渐渐记不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未尝没有过犹疑。但他总记得华阳当时说的话:你这是推她去死!她为了他送了命,他亲手推下去的,她总该得到点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他能给的也不过这些。
人起誓的时候往往出自真心,但是没有人知道其中的代价,以及时间会消磨些什么。有时候人需要诚实——不对别人,至少对自己。
郑笑薇闻言,取杯倾洒于地:“敬尚书夫人!”
李愔再笑了一笑,微微欠身,以示谢意。却听郑笑薇又说道:“李尚书不想娶,也有的是法子。”
李愔算是听明白了,这位郑娘子拐着弯儿与他说这些,是恳求他不要把看见她的事情说出去。他待要不应,又怕她心里存着事儿,因又笑道:“请郑娘子赐教。”
郑笑薇这才取了第三杯,一饮而尽。
……
李愔辞别郑家父子。从郑府出来,心里头颇有些好笑。他也想不到郑笑薇能给他出这么个歪点子。他是去年五月初撞见过她,但是缘起却是四月,当时下雨,像是下了好一阵子,他从赵县回来——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动:这么说,那是清明?
李愔认真回忆了片刻,是清明没有错。那天他归来,在路边看到一个美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眉目颇有可观者,却不知怎的,被人剥了外袍,弃在路边。那时节天气尚凉,冻得瑟瑟发抖。
李愔看了也就过了,是九娘叫了停,央他过问。自家里出事之后,九娘颇有点见不得人落难的架势。李愔很不以为然,却还是叫了人去。那人却是外地进京谋官的士人,一时没有着落,寄居在客栈里。
“……三月三日上巳,我和友人出城踏青……”上巳节在东山脚下能碰到点艳遇不算什么,不过这位少年描绘起来,虽然狼狈得像只落汤鸡,抖一抖毛都滴水,却还一脸神往,两个眼睛闪闪发光:“……那就是个仙境,其间奇花异草,美味珍馐,都非人间所有,连服侍的婢子都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