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踹了一脚。
待要出城一战,又怕得不偿失。如今束手无策,瞧着下面轮番射上来的箭羽,以及不断冒头,又不断被砍下去的将士,心里不住想道:如果他们是得了明月,想要以她为人质,这会儿也该推出来了。
没有,那就是没有得到——或者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或者是真如李贵嫔所言,周军中有内应,或者是——
无数个或者长了翅膀,在他心里头盘旋。
守在城墙上,连午饭、晚饭也都就地取用了,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吃到嘴里并没有什么味道。心里总是想起从前,他和明月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他是不该——但是他好端端的妹子,怎么就学了顶撞他?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不该贞静自守,有个小娘子的样子么。她还没出阁呢,待要是出了阁,对她的夫婿这么说话,又哪里是一巴掌能完事的。
五娘就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她还是将门出身。也许他当时应该把明月接出宫来,让五娘教养。
宫里——姚太后那么个德性,倒把他妹子教歪了。始平王妃是姚太后的妹子,又能是什么好人了。
天慢慢就黑下去,又一天结束。
天光走得飞快,底下攻城来了一轮又一轮。有时候歇战休整。元祎炬抓紧时间,带兵出城杀了一阵,多少捞了些便宜,不敢决战,又退了回来。对方还是没有把明月推出来,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里。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向李愔交代清楚李贵嫔的死因,周乐已经命封陇护送明月赶赴邺城。
明月也是头一次离开洛阳这么远,无休止的赶路。身边侍婢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敷眼睛,三两天之后,红肿和酸痛渐渐退了去。往回看,司州城早没了影子,她这时候开始懊悔,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哥哥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她不是小孩儿,赌气时候觉得他活该担心,谁叫他打她,但是气头过去了,又想起兄长的好,她原也不该说那些话,戳他的痛处。他们没有父母教导,一向都走得小心翼翼,他阿兄训兵打仗是不如始平王世子,那有什么稀奇,世子背后有始平王,他们兄妹背后有什么,空空一堵墙。
她阿兄是想往上爬,不然呢,他大好年华,就在家里闲置么?
空头爵位好处是有限的,不然洛阳城里的宗室为什么都削尖了脑袋希望得到天子宠信?从前没尝过滋味,后来从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上下去,那种失落感,到重新起复,对天子生出感激之心,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到这时候,是走还是留,去往哪里,又哪里还由得了她。
她到底年幼,也没有出过洛阳,邺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洛阳人嘴里,洛阳之外,都是乡人。到了邺城,李御史会不会信她的话,她不知道,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她。
那个叫封陇的男子——她好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年轻温柔的一张脸,她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他说:“华阳公主也在邺城——她是你族姐,你从前见过她么?”
“见过的。”她说。
……
流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传到周乐耳中,已经四五天之后了。这流言实在可笑,以至于周乐呆了半晌。
他们说军司马的妹妹李贵嫔出城来投奔兄长,被大将军逼•奸不遂,自尽身亡。他们绘声绘色地说李贵嫔如何一头撞在大将军的刀上,刀刃横过她的脖颈;他们津津乐道地描绘她的美貌,就仿佛仙子下凡。
周乐:……
连李十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大将军觉得自个儿冤得能六月飞雪。
明明接待李十娘的是嘉言不是他——你总不能说嘉言逼•奸未遂吧;但是人家也说了,先进的是严将军的帐没错,但是后来被大将军使了独孤将军来提走了。
周乐:……
得亏从头至尾都是嘉言在跟这件事,不然三娘那头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诚然亲信都拿这个打趣他,说公主听了这话,没准会连夜赶来问罪,但是传到底下,底层将士的看法又不一样:
都说饱暖思淫•欲。他们在这里围城,两月有余了,见个母猪都赛貂蝉,何况真真儿天仙似的美人,换你你不动心?他们没权没势只有命一条的人•流流口水也就罢了,大将军——大将军既然能图谋公主,多收一个贵嫔,又有什么了不得了。在他们看来,多收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李贵嫔,还是那个自进军帐之后就无影无踪的二十五娘,但怎么着,也该顾及军司马的面子。
——从秦州到河北一路,六镇降军家小都是李愔在带,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妻儿,便真孑然一身,也有同袍、亲友、同族,乃至于同乡。因此李愔在军中威信极高,仅次于周乐。
关于这桩风流韵事,起初就只停留在风流,渐渐地口风就变了:如果连军司马的妹妹都逃不掉逼•奸,免不了一死,他们这些人,就更不在大将军眼里了——大约如今大将军眼里,也就只有他们性命换来的富贵了吧。
原本司州城久攻不下,人就疲敝:每日里轮流攻城,流血流汗徒劳无功,稍有不慎还会丧命。粮草供应紧巴巴的,吃得不如猪狗,却累得和牛马一样,人心浮动在所难免,这个话一出,竟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
到再传回周乐耳中,流言已经比最初恶毒了十倍不止。周乐悚然而惊:如此下去,人心丧尽,这仗还怎么打!
之先封陇与他说,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不是他,他还觉得可笑。这时候前后一串,登时就明白过来,恐怕明月并不知道元祎修的真实意图。
李十娘投亲的真假已经不可知,反正元祎修是假装相信她会为他作间,相信她会为他劝降李愔;而李十娘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他是想使人行刺。然而从结果来看,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李十娘的命。
兴许原本还有明月——但是乌容进去得及时,阿舍没能得手,不然在他军营里杀了明月,事情就更说不清楚了,不仅李愔那里说不清楚,元祎炬那里也说不清楚,丧妹之痛,绝了元祎炬献关之路,只能拼命到底。
周乐召集军前会议,众人一通分析,得了这么个结果,无不心中寒彻:果然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可惜了李十娘这么个人。
应对流言的法子,帐中一时七嘴八舌:这个说揪出流言的源头,一劳永逸;那个说干脆请了公主和军司马过来辟谣。
也有说该以毒攻毒,索性就把李十娘说成是奉命行刺,横竖底下人就是要个说法,圆得过去就行——原本这个说法也比元祎修真正的用意更好接受,恐怕得还有人会庆幸大将军目光如炬,看破伪帝用心云云。
都被周乐否决了。
如果揪出源头就能平息事态倒也罢了,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往往没了源头,阴谋论还能自发的越传越玄乎;嘉语和李愔在邺城脱不开身;最后以毒攻毒不是不可行,就是太委屈了军司马。
就在众人发愁时候,又来了新消息:“南阳王在城墙上喊话。”
“喊什么?”
“谢、谢氏和皇嗣被带到了城墙上,南阳王说,要与大将军对话。”
周乐:……
“会不会是假的?”李延道。开玩笑,陈郡谢氏的女儿,元祎修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好吧大家都默认他原本也没什么好名声。
嘉言霍然起身:“我去看看!”
周乐按住她:“别急,让我想想——就算你去,也是看不到的,十丈高的城墙,哪里能看得清楚人脸。”
以假乱真,元祎修是有前科的:始平王就是这么被乱了心神,着了道。
但是——万一呢?万一元祎修真就不要脸了,把昭熙妻儿推出来做人质,怎么办?白白打了两个多月,耗费粮草、将士无数,无功而返?这对于士气,就是个致命的打击,特别在李十娘事件之后。
还是不顾谢氏与玉郎的死活,接着打?这个决定,除了昭熙本人,再没有人能够下。如果昭熙不在了,嘉语姐妹怎么舍得他唯一的骨肉遭此毒手?
这其间为难,嘉言自个儿在战场上,自然是明白的。一时颓然坐下。独孤握了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