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说了是郑隆投奔了相城。吓!郑家,可恨!自洛阳城破,洛阳城里就再找不到郑家人,哪怕是一个呢!他就知道是他不看好他,宁肯投奔一个流匪,也看不上他正儿八经的宗室!天理呢?
元祎修觉得自个儿太阳穴都在突突突地直跳,去了郑家,还有李家。李家在姚氏手里就灭了门,谁想最近传回来消息,那个被华阳兄妹送出洛阳的李愔竟然还活着,竟然也投了周乐手下!
他倒是好气度,未婚妻拱手让给主子。元祎修恨得牙痒,华阳前后找了三任驸马,就没一个省油的!你要说她红颜祸水——这话安她家六娘子身上还差不多。就那么个不假辞色的寡淡人儿。
王政道:“宇文将军认为,洛阳无险可守,建议西迁。”
“别提他!”元祎修怒气冲冲地道。韩陵战败,宇文泰家也不回,一路往西去了。他留在京里的,统共就只有妻子——还是他元氏的公主。公主倒在其次,冯翊她爹是他的大金主,他总不能这么点面子都不给。
冯翊早就进宫哭过了,说婚事是天子所赐,如今驸马跑了,她这里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好吗!
西迁,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跑路。周军韩陵大胜之后,趁势拿下晋阳,一路州县望风而伏,叛的叛,降的降,如今就指着司州能抵挡一二,不然虎牢关一破,洛阳就完了。
“高祖千辛万苦营建洛阳,以为百年基业,朕要是丢了洛阳,他日有何颜面去见高祖于地下!”
王政心道如今是虎牢未破,要虎牢破了,华阳兄妹进到洛阳,还有什么他日不他日,即日就要去见高祖了好吗!因苦苦劝道:“宇文忠贞之士,经营关中也是为了对抗六镇贼人,陛下不可苛责过甚。”
元祎修道:“陆四也进了关中。”
宇文泰领兵进关中是一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陆四定然是打算好了的。他去陆府拿人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了。就剩了个南阳王妃,面色惨淡——显然是未曾预料这个结果。
然而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也不算是陆家人。何况总还看着元祎炬的面子。元祎修觉得自己憋了好几口血在心头,硬生生吐不出来。
王政没有作声。
当初陆四连夜进京,元祎修喜得以为天降祥瑞。他当时就想,这人原是奉命镇守青州,却能统领河南道十三州联军,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奈何元祎修信他。当然事到如今,他总不好说“……看,我早说过吧。”
只能劝慰皇帝道:“陆将军怯战,陛下可以大义责他。”定性为怯战而不是叛逃,免得彻底把人推到对立面去了。
元祎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只能叹一口气,说道:“国事多艰,朕如今能倚靠的,不过诸君,诸君莫要负我。”
王政、穆钊几位皆躬身道:“不敢有负陛下。”
又商议了守司州的细节,明确职责,方才散了。
……
穆钊出了宫,一路只觉得可笑。岂不是可笑。自正始末年到永安二年,总共不过两年光景,这德阳殿里换了多少人。他当初是心炙富贵,站过先帝,站过始平王,后来他决定不选了,谁在德阳殿,他就站谁。
天子赐了乳母与他做妻。
他后来再听到冯翊,就觉得刺心;如今听到宇文也刺——他又好到哪里去了,他还不是丢了她跑了——然而他总疑心宇文泰的这次入关,冯翊心里是有数的。不过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了。
他打生下来就是公主府的宝贝公子,他母亲是高祖之女,虽然不及彭城长公主受宠,也是一等一的爵位。然而权贵两个字,从来权都在贵之前,没有权,贵就是无本之木。人只羡慕他鲜衣怒马,不知道他虎视眈眈。
然而他就是生了七八个心窍,也猜不到这洛阳的风云变幻。费心费劲地往上爬,到头来都像是笑话。
笑话。穆钊浑浑噩噩地回了家,郭氏迎出来,柔声说道:“郎君辛苦。”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从前她可没这么柔顺。一进府就把他的姬妾打发了个干净。那个腰软如柳、跳得好春莺的阿曼更是生生被打杀了。她死的时候还牵着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郎君救我——”
大夫说:“已经救不得了。”
他给她家里塞了些银钱,好生发送了。逢年过节,也给她烧纸。当然都背着郭氏。母亲那时候安慰他说,就算娶的是冯翊,这些个妖妖娆娆的,也一样会被打发掉。那或许是真的。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冯翊……再怎么着,冯翊也是公主,也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郭氏呢。他简直不能直视她的脸。
连身边婢子都通通被换成粗粗笨笨的。一个伶俐看得过眼的都没有。穆绍喝着酒,心里头着实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当初始平王意外身死,何至于此。好容易他得了元十九的信任,如今又落了空。
“国难当头,郎君倒在这里饮酒作乐!”郭氏闯进来,她当然知道她是凭什么得到这样俊美风流的郎君,凭什么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元祎修,她就是八辈子也想不到能有这样的福气。她对于城破的惶恐,更甚于元祎修。
穆钊醉眼迷离,看住她只是冷笑。
“郎君——”郭氏一把推开美婢,也是奇怪了,这府里能看的婢子不都打发出去了吗,又哪里冒出来这些?然而这时候她却没了当初喊打喊杀的底气,只狠狠剜了这些小蹄子一眼,“郎君醒醒——”
“我告诉你,”穆钊笑吟吟捏住她的下巴,郭氏喊疼,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我告诉你,你怕城破,我不怕……他元十九怕华阳,我不怕!你当秋娘怎么没的,我穆家对华阳有恩,她进洛阳,我穆钊好着呢……”
“你——”郭氏张嘴,咕咚咕咚被灌了好大一口冷酒,呛得连声咳了起来,“你就不怕、不怕我告诉十九郎——”
“你倒是去告啊,”穆钊笑得更狂,“去啊,谋逆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十恶不赦,九族连诛,你是我的娘子……啊哈,我死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这个贱人去下地狱!”
郭氏一阵战栗,她丝毫不怀疑,她这个俊美的郎君做得出来。他不会放过她,他恨毒了她,也恨毒了她的十九郎。一旦那个什么华阳进了洛阳,她的下场……郭氏呆呆地想,她的下场,还不如去死。
永安二年九月,郭氏出首告夫,元祎修赐穆钊鸩酒,白绫。
穆钊饮酒伏罪。
郭氏自尽,与穆钊合葬。
冯翊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人坐了许久,她想不到他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后悔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太久。金玉一样的公子,她记得他们重逢的那天,是正始五年春,春光如烟柳,他踏青归来,纵马绕着她转。她掀起帷幕笑了一声,她认出他来了。
他们幼时相识,重逢正好,却最终错过。
……
李十娘心里头恐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论理,她是再没什么可怕的。凭谁来不是来,服侍谁不是服侍。
更何况是始平王世子兄妹。华阳当初能送她堂兄出城,庇护她堂姐,就是还念着旧情。虽然在那之后,她和宋王成了亲,如今又和姓周的订了亲,再提从前,薄如蛛丝。但也好过没有。
至于始平王世子……她想起正始五年夏天的宝光寺。
那时候她才回洛阳,始平王妃是顶顶满意她。最后没能成,他自个儿中意了世子妃——那没什么可说的,有时候人没有缘分。然而谢氏如今已经改嫁了广阳王——那真是个没福气的女人,她想。
她是先帝嫔妃,虽然后来落在元祎修手里,但是这个身份是抹不掉的。她生下过先帝唯一的子嗣,虽然如今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始平王世子兄妹与先帝关系匪浅,兴许能因此网开一面,善待于她。
然而这些天里,李十娘咂摸元祎修的眼神,总觉得如果城破,他多半不会容后宫里的女人活下去。何况元嘉颖之后,他还很宠过她一阵子——就更不会放过她了。李十娘辗转反侧,想要找条活命的路。
这日元祎修突然过来,看她的眼神就越发不对劲了。像潜伏在草地里的乌梢蛇,只看一眼,便让她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