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像触了电一般连退了几步。
“……母后说得是。”他放弃了争辩,这几年的教训告诉他,争辩是没有用的,母亲有一万个法子让事情顺着她的心意走,“儿臣告退。”
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越来越糟糕。
他这时候想起于氏父子,反而念起他们的好来,当然于氏也是有野心的,他知道,但是和母亲相比呢?
所谓名正言顺,他是君,他们是臣,以于家的根底,也翻不了天。而母亲……一个孝字压死了他。他这时候明白为什么太武帝要定下那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了,子贵而母死,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偏偏就废除了呢。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得走在千步廊中,这几年的事,件件桩桩,桩桩件件……太阳是热的,他心里是凉的。
他知道他错过了些怎样的机会,让曾经站在他身边的的人怎样失望。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挫败,都把朝中上下往远离他的方向推一把。起初他伸手就能够到的,这时候,已经只能远远看着了。
近乎被流放的陆家……
空有尊荣,权力上靠边站的穆家……
年至耄耋被迫出征的老司空……
外放的十六郎……
还有更多……他不过知道个名字,或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们曾经为他仗义执言,然后被母亲无情地镇压。母亲有的是手段,有的是法子,降级,免职,杖责,下狱,外放,甚至是流放。
“陛下……”小顺子的声音,“这是去凤仪殿的路……”
皇帝“哦”了一声。
凤仪殿是穆皇后所居,他这时候正恨穆钊不争气,哪里肯去;然而李贵嫔……虽然她未必就得了消息,然而他哪里有脸去!一时反倒站住了,宫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只是……去哪里躲得开母亲的阴影?
他当初……怎么就心软了呢。皇帝恨恨得站在那里,日头晒着他的脸。
——他这时候倒又忘了,于氏虽不如太后名正言顺,当时给他的压力并不逊于太后,那权力,总归是到不了他手里。
“陛下……”小顺子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有人把遮阳伞送过来,遮阳伞的阴影打在皇帝的脸上,把他原本清秀的面孔扯得有些阴森。
“去……聍音阁。”
“是,陛下。”小顺子应了,回头吆喝道,“传、传舆!”素来小顺子最懂皇帝,有时候比皇帝自个儿还懂。
聍音阁是玉贵人所居。原本玉贵人名字里并没有这个玉字,只因为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前头那位——其实小顺子不这么觉得,但是这并不妨碍皇帝这么觉得,就这么宠上了。要说这位小玉儿,可比前头那位谨慎多了。
谨慎到连李贵嫔都能与她好,那也是不容易的。
这转念间,聍音阁就在眼前了。
早有人通报,皇帝进门时候,已经乌压压跪倒一片,玉贵人迎了出来,中规中矩行礼道:“陛下。”一步不多走,一句话也不多问,目光里的慰帖与敬慕却是明明白白,一点一点都传达了出来。
这份功力,也是前头那位小玉儿多有不及,小顺子默默地想。他有时候反倒想念前头那位偶尔的恃宠而骄,那至少看上去还有点儿人气,不像眼前这位,或者说,不像如今宫里任何一位。
穆皇后目下无尘,李贵嫔是八面玲珑,这位玉贵人又滴水不漏。就不说其余小美人了,统共都没有一个是真真把圣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偏生圣人吃这一套。
冰镇的酒水,奶皮子,青的葡萄,红的柿子,玉贵人拣了些可有可无的话题说与皇帝听,无非前次赏的衣料做了衣裳,却懊恼天不下雨,总也没有穿的机会;宫里排了新的歌舞,问皇帝想不想看。
皇帝横竖也闷,招了歌姬舞姬来,好歹是个响动,又耳边玉贵人絮絮,声如碎玉,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要说起投壶,还是李贵嫔精妙……”话到这里,“啊”了一声捂住嘴。
皇帝看她一眼,李家灭门的事,总不成连她都知道了。
玉贵人却自打了一记嘴巴,气呼呼地道:“我是早知道陛下偏宠李家妹子,难得陛下来我这里,怎么就不留神又提到她……”
皇帝哑然失笑,这时候再想起李贵嫔,不免心生怜意。
要说李司空通敌,他是不信的。李家正当荣宠,就算李司空战场失利,说到底胜败兵家常事,朝廷问责归问责,看来李贵嫔的份上……便不看在她的份上,看在华阳的份上,也不至于锒铛下狱。
最多最多,也就是免职降爵,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至于为了这点风险,谎报战功。便得了这战功,于李家,能有多少好处?
李司空都这把年岁了。
无非是、无非就是——九哥糊涂!
“李贵嫔怀着身子呢……”潘贵人怯怯道,抓着皇帝的袖子,像是生怕皇帝想起李贵嫔,就要拂袖而去。
这小心眼儿,却可怜可爱。皇帝捏了捏她的脸,玉贵人不过十五六岁,脸上还嘟嘟地全是肉,手感极好:“你说的,十娘怀着身子呢,怎么着,朕都该去看看她。”
玉贵人以袖遮面道:“就知道陛下……这歌舞怎么办?”
皇帝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让她们跳着呗,我去去就回来……”
“陛下可莫要食言啊。”玉贵人叫道。
这一次,皇帝没有应声,人已经走远了。
“贵人!”婢子跪下来,给玉贵人剥葡萄吃,“就如贵人所说,好容易陛下来一趟,贵人何必把陛下往淑景宫里推?”
玉贵人笑了一声:“难得李家妹子求我一次……”
“贵人就是心善。”那婢子恭维道。
玉贵人再笑了一声,心善?宫里能有什么心善,无非就是,李家获罪,李贵嫔还能蹦跶多久,她要是不蹦跶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总须得有个归处。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她承欢也有年余,却没有动静。
要李家妹子能一举得男……太武帝的规矩,先帝能废,皇帝未必不能复立。即便是先帝,对冯家也是看顾的……冯家不争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横竖李家是没人了,李贵嫔要再起来也不容易,为什么不结个善缘呢。退一万步说,李贵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也说什么都不对——就算眼下对,也总有一日会变成不对,所以,为什么不呢。
与其留了皇帝在这里心不在焉,她动辄得咎。
“叫歌舞……都停了吧。”玉贵人懒懒地道,“这大热天的,就别折腾人了。”
……
淑景宫。
皇帝来了总是要迎一迎的,皇帝看着跪在脚边的李十娘未施脂粉的脸,心里就是一沉。
这是……知道了。
没有什么消息是能瞒得住的,尤其对这些高门贵女来说,哪怕是在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没有提12郎的名字,不过熟悉这段历史的到这里应该能看出原型了吧,之前摘要里也提到杨花落尽,原型弘农杨氏,和三国杨修,隋朝杨素,唐朝杨贵妃(好吧画风突然就变了)一家子。
原型人物杨愔就是被灭了满门(当然情况是有不同)
第215章 几家悲喜
在门口不便多说。
皇帝扶起李十娘:“这大热天的,你又有身子,走出来做甚?”
李十娘只管应声,皇帝也难得温存,拥着她往里走,扶她上床歪着,李十娘目光左右一扫,众婢子会意,齐齐福身退了下去。
皇帝心里叹了口气。
他怕的就是这个,偏还是到眼前来。心里登时又烦躁起来,就好像哪里扎了一根毛刺,又是酸又是疼,吐又吐不出来的苦。不管怎样,总是她受了委屈,就是为了……也先安抚住再说。皇帝这样想。
李十娘头抵在他胸前,低低地说道:“三郎,我……我没有父亲了。”
——皇帝有过两个兄长,是于皇后所出,都没有能够活过周岁,所以皇帝虽然是独子,论字却是行三。
如果李十娘见面就与他哭诉,说祖父冤屈,阖家枉死,皇帝嘴上虽然抚慰,心里多半不喜,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毕竟这关系到他在权力上的无能为力——哪个当皇帝,不,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李十娘不,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不不不,她失去的又何止是父亲,她的姐妹,她的兄弟、子侄,族中上下两百余口,几乎是赵郡李氏这个姓氏,都因此塌了大半,她失去的,几乎是她立身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