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意识到她已经醉了,因为她突然扯住他的衣袖,认真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她脸颊微红,眼中有着蔚蓝的色彩,也有他看不穿的伤感。
“你不会死的,法兰西。无论是英格兰还是勃艮第,都不能伤害你。我会守护你,无论活着或是死去。”
然后她眼睛一闭,趴倒在餐桌上。她的手还扣着弗朗西斯的手腕,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弗朗西斯错愕地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她的深意,一旁的阿朗松公爵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派人送她回房吧。”公爵说着便准备招呼不远处的侍从。
“不必了,我送她回去吧。”弗朗西斯摆摆手,自己将贞德从桌边拉了起来。她似乎并没有完全昏睡过去,在弗朗西斯的搀扶下踉跄地走了几步。侍从见状,立即从另一边扶住她,与弗朗西斯一左一右地架着她送回了房间。
弗朗西斯将她安置好,屏退侍从,自己则在床边停留了片刻。
贞德已经完全睡熟了,她年轻的脸呈现出最自然的放松姿态,没有擎起军旗时的坚韧,也没有受伤时的脆弱。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姑娘,她手中握着的应该是软皮鞭而不是刀剑,她驱赶的应该是温顺的羊群而不是成百上千全副武装的士兵。
弗朗西斯看着她沉沉的睡脸,想要微笑,却是一脸忧虑的神情。
这一切会变成怎样呢?王军已经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在你的旗帜之下人们的士气空前高涨。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收复兰斯,甚至攻克巴黎。
但是贞,你的命运又如何呢?
他微微俯下身,轻抚她的金发。这是与他同样的色泽与触感,微卷而柔软。
“你的命运与法兰西的命运,已经无法分割了啊……”
他蹲下身去,亲吻她的短发,然后起身离去。
“晚安,贞。”
“晚安,法兰西……”
他猛地转过身,却看到贞德依然熟睡,刚才那一声晚安就像是他的幻觉,但却有清晰得仿佛她就在他耳边。
弗朗西斯有些茫然,但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笑:大约是想得太多了吧,或许我也该休息一下了。
于是他笑着、摇着头走了出去,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就像个年轻的傻瓜。
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历史的红尘中他早该磨炼出一颗无坚不摧的心。他应当毫无偏颇地对待每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都是他重要的家人。
但他却没能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他被这种陌生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她死去很多年后,他才终于能够正视这份感情。
“我不该爱任何人。我应该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那时候弗朗西斯站在贞德那残破的旗帜前这样说,“但是,贞,我爱你,我终于能够说出口的时候,你却已经听不到了。”
查理和王军最终向着香槟进发了。
香槟是个美丽而富饶的地方。战争似乎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这里的人们归顺了英格兰人,但他们自己管理自己的城市,做自己的生意。这些富裕的商业城市厌恶战争,并竭尽所能地避免它。因此查理和他的枢密院并不准备用大炮打开这些城市的大门,巧妙的谈判和配合得当的军事压力在此时更能派上用场。
从特鲁瓦城到夏龙,王军所到之处,一座座城池的大门向查理敞开,而几乎没有引发军事冲突。英军眼看查理收复了香槟的大片土地,却只能按兵不动——他们的军队在数量上处于劣势,而且从据点赶去香槟也的确太远了些。
贞德对此颇为高兴,虽然没有战争就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只要能够避免流血,她并不在意自己的战功。不过她的名字的确起到了作用,“天主的女儿”在带领王储的军队,这使她的敌人们心存敬畏,而且查理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最终将军队推进到兰斯城下。
兰斯投降了。未来的国王于七月十六日黄昏时分从南门进入兰斯城,而按照传统,加冕礼最好在星期日举行,因此兰斯人通宵为此做着准备。
次日一早,在兰斯大主教勒尼奥•德•夏尔特的主持下,王储被正式加冕。大主教将圣油涂在他头上,然后为他带上王冠,在场的十二位法兰西重臣围成一圈,伸出手扶住王冠。这时号角吹响,人们发出欢呼,查理•德•伐洛瓦受到祝圣登基,成为法兰西的查理七世。
弗朗西斯看到和自己一起站在国王身边的贞德激动地哭了。
“我的使命就快要完成了……”
他听见她低声说。
“我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那之后法军先后收复了苏瓦松、夏托蒂埃里、库洛米埃等地,国王的声望渐渐壮大,阿图瓦、皮卡尔迪和北勃艮第都先后脱离了勃艮第派,人们欢迎国王的到来,认为他是仁慈的英明之君,而辅佐他登上王位的少女贞德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圣女。
此后,王军直指巴黎。
这座曾经的首都已经归顺勃艮第公爵多年。查理试图采取在香槟的办法劝降,却未能生效。而针对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的进攻也失败了。贞德亲自带领士兵冲到护城河下,却无法跨越这满水壕沟。王军在巴黎城下受挫后不得不暂时地退却,再次受伤的贞德虽然极力反对,却拗不过查理的命令。
此后,王军的几次行动均不太顺利,战事就这样一天天拖着,转眼到了1430年3月,贞德跟随国王进驻苏利。
她再三向查理进言,想要再次带兵进攻,却被查理一一拒绝。
“如果我们不进攻,就会失去最好的机会,”贞德这样对弗朗西斯说,“天主和正义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知道。”
她因此而闷闷不乐。她告诉弗朗西斯自己每天都能听到来自天国的声音,他们催促她继续前进。
“我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望着弗朗西斯,“巴黎近在咫尺,我却只能在这里徒劳地等待。”
“或许我们应该静候时机……”弗朗西斯的语气并不太肯定,“驻守在巴黎的军队长官是位优秀的人,或许我们应该转换目标……”
贞德的神色有些沮丧。弗朗西斯的回答无疑不能令她满意。她为战事的拖沓而焦虑,为法兰西的命运而忐忑不安。
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弗朗西斯每日看着她越来越沉默的背影,担忧和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慢慢滋生。
他频繁地做着噩梦,有时在旷野上奔跑,有时在流水中涉足,他在梦里发疯般地寻找着什么,拨开面前阻挡自己前进的高过头顶的茅草,仿佛身后有魔鬼追赶,仿佛前方有最渴求的东西在呼唤。然而每一次,在他奔跑的尽头,总会有一个巨大的柴堆,随着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他看到白色的布衣,下摆,纤细的腰,瘦削的肩膀,然后——
他一次次在看清那张脸之前惊醒过来,惊魂未定地喘气,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心惊不已。
恐惧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他,直到三月末的某一天,他才终于明白这究竟预示着什么。
那一天清晨弗朗西斯看到贞德在院子里准备她的坐骑。她穿着作战时的白色铠甲,在晨光下闪着熠熠光华。她的侧脸宁静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的笑容了,不禁起了疑虑。而贞德很快看到了他,语气轻松地叫他过去。
“你……你要出门?”弗朗西斯犹豫着发问,“要出城散散心吗?我可以陪你一起。”
“哦——不,法兰西。我并不只是去散心,而你也不能陪我一起。”贞德停下手中的工作,歪着头看着他,“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瞒着你。我要带着我的人出城去。陛下他太优柔寡断了,我却不想让战争拖得太久。我要去结束它。”
弗朗西斯心里一紧,自己的担心果然还是应验了吗?她并不是那种会安静听话、留在房间里缝缝补补的女孩。
那恐惧在这一刻再次抓住了他。
她要独自离去,要离开他的视线,而战场无情残酷,她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如果他此时让她离开,她能否再一次像现在这样,平安地站在他面前?
梦中站在柴堆上对我微笑的女孩,是你吗?
“不要去!”弗朗西斯一把从贞德手中夺过缰绳,强硬的语气让她吓了一跳。她茫然地看着他,而他却没有丝毫的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