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笑了笑说:“现在当务之急,大汗马上要从泾州拔营,寒琼被打成这个样子,别说两三天,就两个月也未必养得好伤。路上骑马骑不得,轿子坐不得,车子颠簸更吃不消——总不见得拿担架一路抬到平城去。你可不可以和大汗求个情,让她留在泾州行宫里养伤,最好再拨一两个这里的婆子或粗使丫鬟伺候。我到了平城之后,等她伤好了,再派人来接她。”
梅蕊毅然点了点头:“确实呢,本来打得就厉害,若是再一路颠簸下去,命都要送掉。这个情,我一定去求。晚点我再叫御医过来给她诊一诊,发烧总要用药。等大汗离开行宫,延医用药等照应就没那么便当了,还是趁现在努力先治。”
她又说:“对了,大汗说开拔前这两天还要在泾州民间征选些干净能干的姑娘做宫女儿,到时候咱们一道选,好不好?”
两个侍女,一个一步登天,一个堕入地狱。翟思静一边点头一边想:人的命运,真是有太多岔道口,这一世,我又将走向何方?
选宫女儿的事雷厉风行,乌翰果然把翟思静一道叫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她这日所换的一身秋香桃红,觉得顺眼多了。
他故意握着梅蕊的手不停地抚摸,笑融融说:“挑十个人吧,你六个,翟氏四个——毕竟你先承宠,按宫里的规矩,倒是你为长了。”
梅蕊抱愧地偷瞟了翟思静一眼。翟思静不像上次那样目光鄙夷,但平静如水,看都不看皇帝,仿佛也不会为这些身份地位的事儿吃醋。
梅蕊知道自家女郎平素生活精致、爱清爽。于是特特把十个备选宫女中看起来利落聪明的四个留给了翟思静。这些被帝王家一道命令就征入宫中服役,而且大概一辈子都出不来的小姑娘们,叩谢了皇恩,但目中都是雾濛濛的。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皇帝适意地欠伸了一下:“明日该启程了,今天要早些休息。”
然后目视翟思静说:“今日翟氏侍寝。”
翟思静眼睫一阵闪动,从小在一起的梅蕊敏锐地察觉出她流露出的厌恶。她怕皇帝也看出来,一个撒娇扑在乌翰身前,笑着说:“好,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乌翰爱她娇俏,而且这些词意不深的诗词他也刚好能理解,遂捏捏梅蕊的鼻头笑道:“臭丫头,不怕涝死你?别嫉妒,换换人吧。”
梅蕊又偷瞥了翟思静一眼,看到她似有感激和求助的意思,心里一酸,一横心笑着说:“谁嫉妒!还不是怕大汗今日不得畅意?”
“为何呢?”乌翰揽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臀,脸上倒是正容。
梅蕊硬着头皮说:“哎呀,还非要奴明着说……奴以前不是伺候女郎的嘛,她这几天是小日子,怎么伺候大汗?”
翟思静心里一松,脸也微微一红,含羞点点头,蚊子叫似的说:“望大汗体谅……”
梅蕊到底还是懂她。
这个欺君的谎撒下来,这丫头担了多大的风险!可她还是担了,甚至肯把“无耻争宠”的脏水泼自己头上,只因为“懂”。
乌翰果然皱眉失望地说:“哦。好吧。”
但转脸看见梅蕊含笑的半边小脸蛋,觉得这娇滴滴的小样子,未必不如翟思静——漂亮但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他是一国之君,何必受女人的气?
于是伸手在梅蕊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掐得她几乎跳起来,才转脸对翟思静说:“你先走吧。你那个挨了打的侍女,先梅蕊也跟我讲了,姊妹一场的,就留在泾州行宫里,养好了再说吧。”
车马辚辚,从泾州再次出发,前往平城。
新君在泾州行宫迁延了六七天,据传是宠爱一个新纳的嫔妃。外界的其他谣言也渐渐多了起来,先皇的丧事是怎么都压不住了。
乌翰终于有了点着急,不仅沿途叫人密切关注茶楼酒肆的风言风语,而且加强了一路上禁军的防范。白天赶路,晚间搭营帐睡觉,累得不行,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临幸梅蕊也不过就一次,更想不到花功夫在翟思静身上了。
翟思静在辂车里有的是时间思考。
杜文那天送行时刻意要吟诗,她不想听也被他洪钟般的琅琅音色镇住了。爱才的人,诗歌听两遍就能成诵;再把每句想一想,倒不由好笑这小鬼头学样学得挺快。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五言诗每行的中间一个字连缀起来,便是“我心知恩,托以萱堂”。他在向她表达:他明白她提醒他的好意,他现在身不由己,被困在陇西,所以,拜托作为皇帝的妃嫔的她,回到京城后帮他照顾他的母亲闾妃。
翟思静回忆的时候,唇角会含着些笑:上一世和这一世,偶尔会有些界限模糊,冷酷无情的大燕狼主杜文,偶尔也是少年郎的无赖模样。她总告诉自己要恨他,要远离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愈是和乌翰对比强烈,她愈是能记起的都是他的好。
她有时候也悲叹,如果上一世没有那场来自“仙人跳”的强.暴,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恨他;不那么恨他,或许就不会心心念念期待着儿子长越能扯起反旗,营救她出蒹葭宫那片美如仙境的地狱;不对儿子有着非分的期待,后来就不会遭小人陷害,落得个长子被虐杀的下场。
人生的歧途上,他们都是有一步没有走好,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地后退着,夏季的青山变得浓郁苍绿,黄土驿路常常隐没在山重水复之间。翟思静发呆的时间很多,凝望着窗外隐隐可见的一些城墙痕迹,也不知道已经到了北燕的哪座城池,但都不由想起上一世她嫁入宫中的情景。
那一世她其实比现在尊贵。家中有送亲的兄弟,皇帝也恪尽礼节派人迎亲。
到平城之后,一场鲜卑特色的抢婚仪式,她在平城宫的青庐中和皇帝乌翰喝了合卺酒。那一世的她还是认命的,再有失落,既然嫁了,那就认定是自己一辈子的夫君了。
没有闹出写信给杜文的么蛾子,乌翰开始也对她很好,大了十几岁的乌翰有着成熟男人的温柔和稳重,床笫间虽然同样痛得她泪水涟涟,但他不停地抚慰和许诺——大概就和在泾州行宫许诺梅蕊一样。
三日礼成后,她立刻被册封为昭仪。皇后贺兰氏一脸温善,执着她的手叫着“妹妹”。皇帝宠幸有加,她很快有了身孕,生了儿子,便死心塌地认准了乌翰这个夫君——纵使在宫宴上见过杜文一两次,也告诫自己不能有违女德,应当“专心一人”,连心里想着其他人都不行!
在“仙人跳”之前,生活总体是平静自在的。唯一稍有波澜的,大概就是乌翰清洗宫中的前朝嫔妃和宫人侍宦了。
她突然目光一跳,想着杜文诗中隐着的字,又想着前世那次清洗,不由地仔细追忆起每一个细节来。
第19章
帝位的更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风险极大的事。
上一世。
乌翰是太子,但是和先帝之间早有猜忌——和历代皇帝太子间的那种猜忌一模一样。先帝还嫌他阴暗无能,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只是碍于次序,无显过而无法废黜太子而已。
但朝中众臣哪个不是人精?都纷纷支持其他更受宠或更有能力的皇子,一支支队伍早就站得泾渭分明,就等着太子犯过,找准时机一击制敌,然后拥护自己投靠的那位皇子上位——大概也只有偏在一隅、不知底细、还讲究嫡长制度的陇西翟家,才胆敢把宝押在这位太子身上。
偏偏输赢未必如人愿。
乌翰也是富贵险中求,既然身边群狼眈眈,很难逃脱被废的命运,不如趁机一搏。
于是,他几乎就是凭借“太子”的身份,在先帝暴卒之后,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他自己也知道朝中站了其他队伍的大臣,已经怀着不轨心思的弟弟们,大约都是无法服气他的。鲜卑族又不像汉人讲究个“上下有序,尊卑有常”的儒道,谁行谁上,谁强服谁,在他们才是天经地义。
所以乌翰不敢发丧,一路带着父亲的棺椁狂奔到京,用虎符掌控住的禁军围住平城,把那些与他不和的大臣家宅团团围住,然后才在平城宫的主殿登上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