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着眼圈的小姑娘走了,闾太后到底不放心,对身边的宦官说:“你在我身边服侍也有很久了,这次到了惠慈宫,总算叫你水涨船高,成了总管。宫里的事你还和以前似的,一项项给我打听。今儿,先从内典监入手,皇帝去往哪里,宿在何宫,我都要知道;日后,他用度是什么,召见了谁,乃至召见时说了什么,我也都要知道。”
先帝在世时,身为贵妃的闾氏就是这样把持宫禁的,先帝偶有知晓,最多斥几句,也不当真问罪于她。
后来,凭借这一线的人脉控制宫廷,以至于乌翰在位时亦不能拿她怎么样,也是得益于这庞大的信息网。
现在,这在位的是亲儿子,当然更加无所谓了——毕竟,她也是为了儿子好。
却说翟思静从太后的惠慈宫出来,先在后苑里绕了一圈儿弯,梅蕊看她额角冒着细汗,不由嗔怪道:“都怀了身子,还不消停!陇西的老婆婆都讲,孕妇戒大喜大怒,戒行走宴乐,就是要安心静养才是。女郎倒是反的——从前闺阁里那么淑静的性子,怎么现在反而喜欢到处跑动?”
翟思静笑道:“你懂得多!你想想我几个嫂嫂生子,都是孱弱难下,胎儿又格外大,吃了多少苦。我看这里的鲜卑女郎,怀着身子骑马的多得是,走路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身子强健,腰膂力足,生孩子吼几声就生出来了。”
梅蕊觉得不可思议,寒琼则笑话她:“你也没生过,还是听女郎的吧。”
梅蕊简直要气炸了,反击道:“你呢?我看你行走不便,倒是早点一旁歇歇是正经。”
翟思静剜了寒琼一眼,扭头又对梅蕊道:“好容易大家都过了那个劫难,还在自己争执吵闹,非把咱们仨的姐妹之谊吵光了,叫人家好从中离间才好?”
她模样肃穆,拿出了家中做女郎时的威严,两个侍女都不敢吵了,垂头乖乖跟着她走。
走得累了,恰见大湖中一座小榭,翟思静坐了下来,看着湖水渐渐也解冻了,岸边杨柳拂水,呈现出淡淡的鹅黄,桃花芽苞鼓鼓胀胀的,似乎就要开花了。平城的二月早春,和陇西一样美。
她静得下来,裹着狐肷斗篷,坐在小榭中就和一幅静静的美人儿画儿似的,凝视着水波,凝视着烟柳,凝视着桃树上暗红色的芽苞。当然,目角余光,也瞥见了假山石后藏身的那个身影。
她装看不见,静静地等,看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厢大概终于耐不住了,从假山后头又远远地绕了半圈,才跟刚刚发现了翟思静似的,笑融融地远远就打招呼:“翟昭仪,你也来散步呀?”
胭脂色裙子掩在假山后头,只露出一个角其实也是很醒目的,现在从一片茸茸的草绿色堤岸边走过来,整片身子都红艳艳的,自然更是醒目了。
翟思静亦回身笑道:“啊,贺兰妹妹,是你啊。”
贺兰温宿一如既往的面目温和,上前雅致一礼:“如此,倒是我生分了。阿姊不冷吧?”她左右瞟瞟:“今儿有些春寒料峭呢。”
翟思静摇摇头说:“不冷,前段日子倒是畏寒得厉害,这段日子反而浑身发热,厚衣裳都穿不住。”
贺兰温宿掩口笑道:“敢情是个火气足的小郎君在肚子里?”
翟思静淡淡笑道:“老天爷才知道呢。”
贺兰温宿坐在她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还是不要生小郎君的好。国朝以长子为嗣。你大概不知道……”
她欲言又止的,似乎要引起翟思静的注意,但见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只能不甘心地自己说:“和你们汉家的母以子贵不一样,咱们大燕这里的太子之母,虽然会有皇后的封号,但是,牺牲太大了!”
然后又顿了顿,好像极为艰难才说出来似的:“你知不知道大燕宫廷有个旧规矩?——”
翟思静“哦”了一声,好像仍是浑不在意,看看水光,又看看垂柳,终于说:“大汗已近弱冠,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的,若是我能为大汗生下长子,殒身何惧?”
贺兰温宿恫吓不成,反而给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讪讪笑着:“翟昭仪真是勇气过人。怪道大汗那么喜欢你。”
翟思静扭头说:“我的勇气何曾及贺兰昭仪你呢?”
“……”
翟思静说:“令姊是先头废帝的可敦,他们夫妻鹣鲽情深,也算是佳话了。”
贺兰温宿顿时变色,“呼”地起身,手里绞着衣襟,面容愤恨好像要打人一般。
梅蕊和寒琼赶紧护住了自家主子。
然翟思静幽幽道:“大汗仁慈,并未因为姻亲的缘故责难贺兰部族,贺兰昭仪仍然虔心供奉大汗,我心里也甚为感佩。”
她起身道:“是有点冷,我先走了。”
贺兰温宿在她背后,好一会儿突然迸出一句问题:“我阿姊……怎么死的?”
翟思静顿了一会儿,回首斜了她一眼:“人在做,天在看。废帝乌翰,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大汗没有屠兄,但上苍收了乌翰夫妻,他们躲在群狼出没的山坳里,不敢面见大汗谢罪。后来,你应该懂的——这是天命!”
她缓缓地继续顺着甬道往回走。
回头时,恰恰看见梅蕊在默默饮泣,捂着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翟思静心里颤了一下,对寒琼说:“你到蒹葭宫看一看,焚的篆香有没有熄灭,估计大汗会过来坐坐,他讲究这些东西,别弄得不好让他生气。”
等寒琼离开了,她才又对梅蕊道:“他毕竟……和你有夫妻之缘,难过么,也正常的。你不必担忧,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梅蕊松开捂嘴的手,抽噎着说:“我一直觉得我好恨他。之前知道他死了,也没觉得特别,今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些悲从中来。”
因为她少女最美好的心啊,错付给了这个尊贵而猥琐的男人。
错付过的,恨也一辈子,记也一辈子。
一如翟思静上一世。
翟思静掏出手绢给梅蕊擦了泪,缓缓踱了几步劝解她。不觉已经到了蒹葭宫的门口。
杜文今日来得格外早,他穿着一身挺拔精致的银灰色袍服,郁青色氅衣,宽袍博带,缁冠玉簪,雅如文士。此刻正抬头拨弄着桃树上的花苞,凝注的样子别具一种可爱。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自然而然地转头一笑,顿时叫人宛若春风拂面,钩子一般的眸光中闪动着自信的光华。
第96章
杜文看着翟思静回来了,笑眯眯说:“从太后那里回来?”
“嗯。”翟思静道,“顺道去后苑散了一会儿步。大汗今日不忙?”
“忙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朝堂上,我可不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杜文笑道,“我想你烹的茶了,顺带叫午膳开在蒹葭宫里。”
“要团茶,不要奶茶。饭后再烹茶,先陪我用膳。”他接着补充道。
春季的平城物产丰富,加上皇帝想要特意讨好翟思静,食材又丰富,又新鲜,还有不少异国贸易来的东西。席面上除了各种蔬菜,最吸引人的莫过于中间白瓷盘中摆的一条大鱼。
杜文用筷子指了指鱼说:“听说‘伊洛鲂鲤,天下最美;洛口黄鱼,天下不如。’今天只弄到了大鲂鲤,洛阳水边打上来就拿黄河水养着,一直送到平城,到御厨房时还是活的呢。你尝尝看。”
且不论鱼,这份心意就难得。翟思静举箸吃了一些,突然思乡之情如潮涌一般,眼睛里雾濛濛一片。
杜文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见此吓了一跳,小心问道:“怎么,不好吃?鱼不新鲜?还是做砸了?”
“不是。”翟思静摇摇头,带着笑对他说,“就是因为好吃,想着小时候在陇西也是吃这样风味的东西,突然就念起了家乡。”
杜文没有说话。他把她的父母家人安置在北方遥远而寒冷的瑙云城里,让他们一大家子遥遥相盼,不得相见。好像确实不太合情。
但是,必须再等等。他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犯错。
正想着,翟思静说:“这鱼真是美味极了,虽然只用葱姜清蒸,但是原本肥甘鲜美全数没有流失。你尝尝。”
杜文从小吃肉长大,鱼吃得极少。尝了一口,倒没有他想像中的土腥味,细嫩鲜美,确如她所说,于是又吃了第二筷,边吃边笑着说:“我小时候跟父汗、母妃到辽河巡幸,舅舅家也做老大的辽河鲟鳇鱼给我吃,那鱼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