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海岸走了些许距离,转过拐角,他才得以看清甚远地方一处漆黑的影子。那儿没有亮光,他凭借月光在海平面的反射辨认了许久,甚至产生那是盘踞于深渊中怪物的错觉,才确定那的确矗立一座灯塔。
他的双手几乎冻到失去知觉,大脑却无可救药地开始计算自己将骆闻舟从上边解救下来的概率——希望自己来得及,但愿骆闻舟没有再进入更深层的梦境。
费渡翻上一块礁石,差点因攀附其上的海草而失去平衡。他艰难地稳住身形,正盘算着要如何接近灯塔,忽而又于翻滚海浪中捕捉到些许别的声音。
吱呀,吱呀——听起来似乎是常年遭受腐蚀的老木板因不断受力而发出的声音。费渡又从岩石上下来,双脚踏入细沙之中。循声望去,望见一艘破破烂烂的小木船,在他注视下缓缓于海岸边搁浅。费渡按捺下脑海里不知谁重复的声音,绕着小船检查了一圈,然后认命般接受了这有些粗糙的工具。
海鸥盘旋而来的一瞬,费渡抬头,注意到漫天的星星。现在他确认自己诊疗所旁的确有这么一座灯塔了——因为他对头顶这片璀璨星辰如此熟稔。
预料之中,等他到达灯塔,发现那儿并没有人,只有锈迹斑斑的铁门沉默不语地等他。费渡没有先推开门,因为他注意到一张纸,被钢钉刺穿正中心,牢牢固定在铁门与他视线齐平的地方。钢钉仅仅被一个意义不明且不规则的四边形包围,那四条边使用了不同色彩的蜡笔,看起来是孩子的连环画。费渡使足了力气尝试将钢钉取下——因缘他对钢钉所遮蔽的内容无比好奇,可四周实在是荒凉,他缺少工具,于是只好将希望寄予门后的空间。
门并未上锁,十分轻松就被他打开。里头漆黑一片,只有四处游荡的灰尘暴露在月光的薄凉之下。费渡以手遮挡住口鼻,瞳孔略微适应了会没有光亮的世界,随即意外发觉石砖砌成的墙壁上挂着一部手电。
看来到目前为止还是挺顺利的。他如此暗示自己,然后起步将身影投入黯淡之中。
下一瞬是铁门趁他不注意般,“砰”地一声锁紧了。费渡条件反射簇起眉,并未向后转过身躯——这类恐怖电影中常见的元素似乎并不能让他产生多少实质性的恐惧,但他的脑海却反叛地因而设想灯塔不仅仅只是表面看起来那般与骆闻舟有关。
假设答案的确存在于此,那此事便不单单只是营救骆闻舟如此简单了。
费渡打开手电,令四周的具体状况得以被缓缓收入眼底。他又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察觉到螺旋楼梯一旁的木桌上孤零零放置了一本书。他凑过去,用手电照射封面,看清了这本自己认得的书。白老师与穆教授都曾将之作为教材。费渡随手翻了几下,随后从层层叠叠的纸张中得到一页便签。
咨询师的笔记:
来访者的系统性妄想中,自己总是处于关系网的正中心,所有他在意的对象都会被他“牵制”在身边,即便关系与逻辑细推敲起来有所破绽。
费渡不明所以,从便签上的信息来看,假设骆闻舟所言为实,也就是说他的确认为有“鬼”在捉弄他,那此便签中“来访者”的身份大概率直指骆闻舟。
不过也存在另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或许是指向晗?虽说他现在还不知谁是向晗,也许向晗曾寻求过咨询师的帮助,可由于某些原因他的死对骆闻舟造成不可估量的打击……自然,疑惑归疑惑,无其余线索的情况下,他只得暂时将便签和疑虑都收入口袋中,顺着螺旋楼梯向上继续行走。
在这过程中他注意到墙壁上挂着的几组相片。
几组,诡异的相片。
手电的光亮从上面掠过时,费渡浑身的神经几乎跟着产生情绪为“惊恐”的波动。照片皆为压抑的黑白灰,从第一张至最后一张分别是不同人死去时的场面——费渡凑近了些许,分辨出第一张照片上的男人死于窒息。
第二张为花圃中散落一地的shī块,第三张是被压在车身之下痛苦不堪的男人,下一张又回归至碎shī。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何骆闻舟的梦里会出现这样如此诡异而幽闭的画面,也许是他职业的映射,也许向晗真正的死因也隐匿于此也说不定。
不,不对。
费渡忽然联想到什么般睁大了双眼,视线在几张照片中来回轮转。被切开的shī体,出车祸的人,以及窒息,一切信息都与上层梦境骆闻舟认为的“向晗”重合——不过,jiān杀呢?
他四处找了一遍,并未发觉墙壁上有明显死因为jiān杀的照片。
这又是什么原因?
正当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费渡听到了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他大脑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捉迷藏的孩子小心翼翼给出的提示。
“过来。”
费渡抬头望去,凛冽的视线成功得以在楼梯顶端与黑影触碰。他看不清向晗的脸,但并不妨碍他提高音量,以呵斥而严肃的口吻道:“向晗。”
向晗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般歪过头,他们对峙半晌,空气安静得如同坟墓。过一会,费渡缓慢地抬起腿、向上走了一阶。
顶楼的向晗还是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而费渡以缓慢的速度向上摸去,事实上他还是不太确定眼前的向晗究竟是什么,只是问:“骆闻舟呢?”
哪知向晗的身影竟突然抖动起来——这么说也许不准确,费渡明显辨别他只有肩膀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分明是在发笑。
笑了一会儿,他朝向上摸了些许距离的费渡摊开苍白的手,一字一顿道:“在 我 这 里 呀。”
费渡浑身一凉,如同掉入寒潭之中。向晗并未多待,抛下这句意义不明的回答便匆匆离去,狭窄的盘旋楼道内只能听到他脚步频繁的声音。
待费渡到达楼梯尽头时,向晗早已失去踪迹。费渡轻轻换着气,将手电在顶层绕了一圈,随后注意到方才向晗所处的地表存在什么白到晃眼的东西。
他走过去,发现是第二张便签。
这次仅仅以稚嫩却认真的笔迹写了三个字:我不敢。
费渡别无他法,还是将这张便签保存下来。他本想退回到楼梯那儿看看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信息,但面前接踵而至的事物明显夺取了他的注意力。
他往前走,路过几个紧闭的小格窗户,借着窗外淋漓的月光壮胆。事实上他本是不怕的,作为唯物主义者的费渡自然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处于梦里,即便这听起来并非实诚的科学,但那鬼影的确是某个人潜意识的投射罢了。
但并不代表他毫无畏惧。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人对黑暗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
他走上前,沿着圆形的走廊走向未知,然后在遇到的第二扇木门前停下脚步,侧过身。
眼前一道红漆木门的把手上挂着冰冷生锈的密码锁,从他现在的角度,左右恰好有另外两扇门——这便是骆闻舟方才同他说的位置了,只不过向晗与骆闻舟都不在此处。
费渡朝门的方向凑近些许,弯下腰来观察那道密码锁。那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六位手拨密码锁了,锁身金色的漆褪去不少,露出内部黑洞洞的颜色。
费渡尝试着将脑海中第一闪过的六位数输入其中,毫无意外,没有丝毫反应。他亦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门内只有静悄悄的死寂。
忽然间,右侧不远处又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谁?”他问。
如此快速高调的脚步一听便知不会是骆闻舟。费渡信步向那方向走去,还未到达便被第三扇门吸引了一半以上的注意力。
这扇门同第一扇看起来没有差别,甚至还贴着一模一样的封条——若不是多了一张便签,向来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费渡走过去、在与自己实现齐平的地方阅读完第三张便签。
■■的日记:
人所畏惧的东西,即使当前看不见摸不着,也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反馈出来。
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事物破开层层伪装,轻而易举攥紧了费渡最深层的恐惧。此时此刻的他稍微可以理解为何骆闻舟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因为当下的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在他无法遏制的急促的呼吸重,门内关押的东西显然已经进入暴动,来回低吼着,像是要冲破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