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却邪又要宿在我身侧。我推拒道:“七岁男女不同席,同宿这事在齐人中于礼不合。”他沉下脸。我讶于他变脸之快,想了想道:“既然你想留在这里就留罢,我不强求。日后你不必再亲力亲为照顾我了。”这话出于我本心,没有半分嫌弃之意。孰料他听了脸色更差,背对着我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诘旦他起来打了盆水,要与我揩面。我向后一躲,他阴着脸把巾子扔入盆中,沉默地走出去了。我松了一口气,也不大搞得懂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表兄又来瞧我了。他撩起下摆坐在我身侧说:“濯缨,我想了想。前几日的事是我唐突了,你不要往心上放。”我被伤着元气,有气无力道:“如今我危在旦夕,实在无心顾及儿女情长。还望表兄见谅。”他宽和一笑,伸手拍了拍我手背。
我虽瞧不起他叛国,却还在心底存着亲近之意。只因少时我寓居姑母家读书,表哥伴我三年,我焉能不把他当作亲人?
却邪此时进来了,端着一碗鲜奶,不知哪里得来的。他端至我眼前道:“喝。”我点了点头,接过放在一旁,又对表兄道:“表兄,漪心念大齐,宁死也不会降。表兄既降匈奴,与漪之间便隔河汉。望表兄以后莫要在提起此事。”这一席话说得他又羞又愧,起身作了个长揖,硬是不肯敛起。我露了个笑:“表兄快坐下罢,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表兄红着眼眶:“不,你受得起。我等男儿竟不如你一个女子······我无颜归去齐土······”
我轻声道:“我晓得表兄并非为富贵而折节。表兄出自长安豪富之家,自幼浸在珍宝丛中,可谓阅尽人间奇珍,不至于为单于所给财货而动摇。你一介体弱书生,想必是受不住严刑拷打才投降的。”
他的眼泪来得突然,伏在榻上呜呜咽咽。我看着我这哭包表兄的后脑勺儿道:“方才是我话说重了。要不你锤我几下,像小时候那样。”他八成是想起幼年相伴少年同窗那段时日,哭得更厉害了。我叹气道:“表兄,你怎么像水做的?”他抬头看我,使劲儿抹去面上泪渍,还打了个嗝儿。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仅是水做的,还傻里傻气的。”表兄面红,又坐了一阵才离去。我目送他出了穹庐后执起书,想接着读。哪知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腕子上,我这才想起穹庐内还有个却邪。他指了指鲜奶,示意我喝下去。我看他发育不足,便道:“你还要长身体,还是你喝罢。”
他大概是不愿意,同我僵持了半晌。我望他招了招手,他过来蹲在榻边。我一手压着他的肩,另一手扯下他的面巾,把碗递到他唇边笑道:“快喝了,不然不让你起来。”他迟疑几息,听话地喝了。
美人果然是美人,连进食都有如此强的观赏性。他这张脸勾魂夺魄,灼灼然活像话本儿里的美妖精,将我昔年在长安所见的美男子都比了下去。
他喝完奶,抬首见我看着他,忙揩去奶渍把面巾又系上了。好像是脸红了。我乐不可支,拍着他的肩道:“放心。虽然你脸好了之后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没看上你,你不必紧张。”他把头低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第3章
一笑
自从使臣醒来,汉人副使便一天来看使臣一次,还黏着使臣不肯离开。这人这么讨人厌,为何使臣却还对他温言软语?莫非使臣真对汉人副使有意,怕自己熬不过拷打而送命才拒绝的?
“喂!做什么呢你!”身侧的奴隶狠命推我一把。我回过神才发现手上的差事被自己搞砸了。我甩甩头,打了盆水,径直向穹庐走去。掀开帘子,使臣刚醒,正茫然四顾。我轻手轻脚地端着水,将手巾投洗干净,上来要给她擦脸。她偏过脸,还说了好些话,都是拒绝我的意思。
我突然想起汉人副使攥着使臣手的情景。他碰得了,我就碰不得么?她嘴上说什么人无差等,看来都是假话。我把手巾扔进盆里,转身就走出穹庐,直奔爹爹的穹庐。
爹爹正端坐着写字,见我来了,便停笔问我:“吃了么?”我摇摇头,卸下面巾。爹爹又问我:“你怎么一脸不高兴?”我欲言又止,顿了顿方道:“我想照顾使臣,她不愿意。”爹爹忽然面色凝重,搁下笔坐到我身边来,问我:“你······是不是······”我疑惑抬眼。爹爹笑着摇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分不清什么是依赖什么是·····”我隐隐觉得爹爹省去了重要的东西,便央着他说出方才隐去的那个词。
爹爹叹气:“罢了。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了。”我好奇道:“是什么?”爹爹说:“你知道什么爱慕吗?”我想起夜里不时在王帐外听到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便细声问:“是······单于和阏氏们夜里那样么?”
爹爹正喝茶水,听到便一口喷了出来,咳了好久才道:“胡说什么!”我又想了想,压着不快道:“那······是副使求娶使臣,日日来看她,恨不得替她受苦那样么?”爹爹道:“正是。”
我从未求娶过使臣,日日照料她也只是单于的命令,更未替她受过苦。如此这般,爹爹所说的爱慕自然是没有了。于是我便道:“我没有爱慕使臣。”爹爹不说话,只沉默着摸我的头。
又陪了爹爹一会儿,我想起使臣晨起还未进食,便端着自己的一碗鲜奶去找使臣。单于的兄弟很欣赏爹爹,常给他送些食物财帛来。这奶便是他今早派人送来的。爹爹看着我端奶出去,什么都没说。
刚掀开使臣穹庐的帘帐,便看见讨厌的汉人副使又缠着使臣说话儿。我上前把碗递给使臣,让她喝了。她却只点了点头,把碗放在一旁,再未看一眼我。我胸膛里涌着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委屈,像是失落,还像是酸涩。
听内容好像是汉人副使又求亲了,使臣还是拒绝。汉人副使开始作妖,对使臣行汉礼,看样子是企图挽回使臣。使臣轻声细语,大抵是在宽慰他。副使反而伏在榻上大哭,使臣一脸无奈,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汉人副使突然抬头打嗝,把使臣逗得发笑。
先时使臣拒绝时,我还幸灾乐祸、暗暗窃喜,也不知在喜什么。后来见她同副使如此亲密,我又酸溜溜横竖不是滋味儿。若使臣嫁给副使,是不是不会再待我如从前一般了?我喉头发哽,想长久伴在使臣使臣身侧,这大抵是爹爹说的依赖罢?
汉人副使终于走了。使臣似乎把我忘了,自顾自看起书来。我心凉半截,伸手想抓住她腕子问她为何不理我?刚搭上那只腕子,我便惊醒——我只是个奴隶,便是她真暗暗喜欢汉人副使,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看我。我让她把奶喝掉。她却突然凑近,一手压着我的肩膀,另一手扯掉我的面巾,又端着奶好似要喂我喝一般。我立时心跳如擂。她的吐息就在我耳畔:“你还要长身体,还是你喝罢。”
慌乱、欢喜、呆滞、无措。我竟就着端起的碗将奶一饮而尽。
喝完奶,她便退开了。我脑中满是她长而秀丽的眉、明而善睐的眼,脸上烫得惊人,慌忙把面巾遮上,顺带将碗绰起。她看我这模样咯咯直笑。我看得呆了呆,忙把眼移开。她笑道:“放心。虽然你脸好了之后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没看上你,你不必紧张。”
我差点拿不住碗。爹爹告诉我“看上”在汉话里是想同对方长久在一起的意思。我对使臣并非爱慕,那一定是“依赖”了。这“依赖”的感觉如此强烈——我想一辈子待在使臣身边。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依赖”我么?还是······她没想过“依赖”我?我沮丧万分,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
死地
我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单于八成是听说了这事,又开始折磨我了。先是将我移到四面漏风的穹庐之中,而后我的餐食皆换成了冷硬如冰的肉。我隐隐觉得单于耐心用尽,要将我置于死地。
万般折磨之中,所幸表兄常偷偷来接济我。他见我这副惨淡模样,眼圈儿红了。我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便想趁略清醒时,把遗言交代了。
于是我挣扎着起身,先行一大礼,正襟危坐道:“表兄请听漪一言。漪少负才名,桀骜不驯,往往出口伤人,此为一憾;出太学后,漪入仕朝堂,掌御史台,常累及无辜老小,此为二憾;表兄姑母照顾漪十年有余,于漪有再造之恩,如今漪身陷匈奴,无力回报,此为三憾。以眼下之境揣度,漪命不久矣。万望表兄为漪收敛尸骨,就地焚化,骨灰扬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