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元年出使记(2)

作者:花下坐吹笙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眼前人令我想起了故国长安,使节被我拿起来不住地翻看。那些过往一一在眼前浮现——幼年在锦绣堆中长养,锦衣玉食不断;少年入太学,与男子同处,习儒学六艺;青年入仕朝堂,躲着明枪暗箭,暗暗还击······而今我身陷匈奴,不知家中可知?

神思恍惚间,我幼弟克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禁不住一把抱住他,咬牙泣道:“克祟,姊姊好害怕不能回长安去,我怕不能再见到阿爷阿娘和你。可正因为这害怕,我才苦苦煎熬。我要回去见你们啊!”我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泣不成声。

克祟却推开了我,凶狠道:“谁是你弟弟!”我甩了甩头,才发觉眼前人还是那个少年。原是我连日受打击,有些糊涂了。他恼恨地瞪着我,好像我做了全天下最不该做的。我扶额道:“我把你看成我弟弟了。”他抽出刀抵在我脖子上:“要不是刚才你给我涂了药,我早就就把你绑起来给你放血了。”我笑了:“你多大了?”他不答。我又问:“可有名字?”他还不答。我见他不愿理我,便也不再开言。

第2章

劝降

翌日一早,我还要接着劝降使臣。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她总是一副恹恹模样,偶尔抬起眼看看我,眼神温然,好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被她看得不舒服,便走出穹庐透透气。

单于将使臣完完全全交给了我,我用什么法子才能令她归顺?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坚持什么。气透够了,打算回去继续劝时,单于却传来命令:要再把使臣丢进破穹庐中。

单于带着一群兵士和齐人副使来了。一个兵士把她拖出来塞入破穹庐中,她牢牢地攥着使节,怎么也不肯脱手。她似乎抱着死志,并不打算屈服。齐人副使面色灰败地在旁看着,他动了动唇说:“单于何必为难伏漪一个弱女子,我等大好男儿,岂能让一个弱女子受苦?”说着他跪了下来,对单于道:“我愿身代正使,还望单于成全!”单于瞪着眼说:“良马有的易驯服,有的不易驯服。我偏要驯服不易服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副使并不起身,还在地上跪着。良久,他突然伏地泣道:“求单于成全!”单于踹了他一脚:“窝窝囊囊的,还不如一个女人!赶紧滚!”副使挨了单于几脚,还在坚持。

看样子副使是降了,只有正使还坚持不降。不知这次正使会被关几天?怕是没命能从地窖里出来了罢。手触到昨日挨打的地方,已经好了泰半。

晚间我偷偷藏了一块羊肉和一碗酒,趁夜深时来到关押使臣的地方,给她送到面前。她微有失神。我低声说:“吃了罢。算是对你昨日药草的谢礼。从此之后咱们两清,我以后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她抓起肉咬了一口,说句“多谢”,把肉蘸了酒送入口中,吃着吃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沉默地看着她。她忙抹去眼泪,哽咽道:“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幼弟。”我心头微悸:“别和我套近乎。赶紧吃,我好收碗。”她点点头,把酒饮尽。我走出地窖时,心绪久久难平。

自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我被匈奴人捡来,交给一个齐人俘虏抚养。他教我说齐语书齐文,教我如何防身、如何杀人。我从来没见过女人的眼泪,也没听过爹爹之外的人说过我像亲人。我只是个地位低微、供单于驱使的奴隶,纵然有一副漂亮的皮囊,除了爹爹谁又会看重我半分?

我裹紧毛毡,躺在空地上看星星,一看就是整夜。

使臣被关了四日,被放出来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副使见使臣这副模样,急得快马加鞭去请巫医。单于也未料到使臣会成这样,默许了副使为她请医问药,并暗令我整日照料使臣。

副使日夜不离使臣穹庐,只盼使臣能有一天醒来。他双目通红,熬得日渐消瘦。我与使臣已经两清,照顾她只是单于的命令,所有并不如副使那般殷勤。

有一日使臣忽然醒来,副使情难自已,一把握住使臣的手道:“濯缨,你要是再不醒,我怕是要随你去了。”使臣没有挣脱,虚弱道:“荩臣表兄有心了。”副使长久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神情。

我寻了个由头,说使臣要休息,把副使赶了出去。穹庐清净了,我洗净一条帕子,搭在使臣额头上。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神色温柔:“你有齐人名字吗?”我面色平静:“没有。”她道:“我给你起一个罢。我的幼弟叫克祟,你就叫却邪,如何?”我冷漠道:“我不要。”她却笑道:“却邪,小却邪。”

照顾使臣的那段日子,我大抵有种隐秘的快乐。彼时我尚并不自知,只当远离了那些贵族,为清闲而乐。使臣会让我坐到她身边,会同我讲长安风光,会讲起汉土书籍——她真真正正把我当成了个人。

有一天月亮出来后,使臣坐在穹庐门口看月亮。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讲月中仙子的故事。她讲完后感叹:“如今世道,人有差等。明月却是多情,不肯因贫贱而少照人一分,亦不肯因富贵而入谁怀中。我平生所愿,不外如是。”我问她:“什么是无差等?”她眸光熠熠:“譬如你我现在,便无差等。”我怔怔看着她。那种悸动又席卷而来,更胜从前。

那夜在我的眼中,月亮就是使臣,使臣就是月亮。

我悄悄向养父打听使臣。她叫伏漪,字濯缨,是长安贵族。在来王庭之前,她似乎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巴不得她死在匈奴。养父看着她的穹庐,叹息道:“鹏不得飞而折翼,龙不得翔而断爪。”我听不懂,但知道养父是在惋惜。

使臣已经能走动了。她拄着使节走出穹庐,望着天上的飞雁。副使来了,他扶着使臣说:“濯缨,我们不回汉土了,好么?我们就留在匈奴,我知道你早就厌倦了朝堂倾轧。我心慕你,你答不答应?”

使臣久久望着飞雁,淡淡道:“表兄,我已许国。副使呆了半晌,苦笑道:“我早知你会如此答复。”他陪她看了会儿大雁便走了。使臣仍然握着使节凝立,似乎把我给忘了。

我不知最近使臣突然得知了什么,再也不肯与我同宿,说什么于礼不合。我不懂齐人礼仪,但我看得出她似乎很嫌弃我。尽管我告诉自己她有难言之隐,乖戾本性还是冒了出来。

拒绝

又被关起来的感觉着实不太妙。我坐在地窖中,听我那傻表兄替我求情,虽然感动,却很想让他赶紧滚起来。他怎么就不明白,单于不会放过我,除非我屈服。

可我不会屈服。坚持的代价就是又冷又饿、几近脱力。恍惚中我有些动摇了,一声轻响把我的神唤了回来——是那个少年。他今日未遮面,端着一碗酒就进来了。我抬眼看他。他把酒放到我面前,又从怀中掏出块肉搁在酒旁边。谢天谢地,真是我的小救星。我喝了酒吃了肉,好歹撑过两天。可惜我体弱,第四天没撑过去,两眼一抹黑——晕了。

醒来时我表兄攥着我的手,怎么也不撒开。要不是我没力气,早就把他甩开了。那孩子也在,正给我捣着药,看我表兄的眼神很不善。瞧瞧,连小孩子都瞧不上他了。我冷淡道:“荩臣表兄有心了。”他看我的眼神更热切了。我想我将会有场麻烦了。

那孩子照顾我很尽心,我也尽力将他当作亲弟看待,为他取了汉人名字“却邪”。他嘴上虽嫌弃得很,眼中却透出欢喜。看得出是个别扭孩子,这倒是像极克祟。

麻烦来得很快。一日傍晚我表兄来找我,说什么要同我成亲,然后永远留在匈奴。看在姑母的份儿上,我忍住没骂这个怂包,委婉拒绝了他。表兄对我的拒绝很是伤神,不过到底消停了几日。

后来我遇见了父亲帐下曾经的谋士郭方,才知他是却邪的养父。听闻他至今不降,又不怕死,单于也拿他无法,只得让他做了个奴隶。他请我入帐,为我煮了壶水。我同他谈了不少事——朝堂天下、政局党争、诸子百家等,不由胸襟一阔,连日的郁闷少了许多。我道:“我有心认却邪做我义弟,不知先生以为如何?”郭方笑道:“却邪今年十八,比濯缨你小上几岁,认作义弟也未尝不可。”我吃一大惊:“他怎么瞧着十四五岁模样。”郭方道:“他天生发育迟缓,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效,索性就随他去了。”我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当他是个孩子才敢留他宿在我的穹庐中。既然他将及弱冠,再同我宿在一处不是于礼不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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