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葭失神良久。
曾经也有一个人骑车载着她,在风中在雨中,夜半时分的羊肠小道,正午阳光下车马喧嚣,风卷起她的发丝挠着他的脸。
这个人现在想要杀了她。
小情侣重新发动油门,他们开得很慢,还打开了尾灯,每走几米就回头看一眼。到了校门口的亮光下,他们冲曾葭点点头,然后疾驰而去。
曾葭一路小步跟在他们身后,跟在光明里,心绪渐渐平复。
<来自联系人 懐儿 1.12 20:36 >
亲爱的薛简: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往德国的飞机上,我妈联系到了一位口碑极佳的医生,我将在柏林进行长期的治疗和学习。
回想一路走来,自觉欠你良多。我仗着先追求你,以为你爱不够深,一味向你索取,却鲜少付出。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真的不爱你。
中学语文课上,老师讲过一首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句里的新娘子让人羡慕,但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曾葭明白我的思想,所以她最初不看好我们,那时候,她一定无比珍惜我和你。可是她现在不惜用最残酷的手段伤害我们,因为她爱上另一个男人。
薛简,我不会再因为我的腿怪她,但我不会强求你原谅她。你不要像那天一样,情绪激烈地想要杀死她。让她好好地活着,这既是对她的宽恕,也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我请求你一件事,请务必答应我。石头因你和他翻脸非常懊恼,是我主动引诱他,我希望你们回到从前。不要让他知道我失去的孩子,我始终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不愿意让他因我而痛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薛简,祝你幸福。
顺颂
时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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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许懐:
我不是为了你。我和曾葭的关系请你不要过问。
你不必感到亏欠。我们因心动而恋爱,因不爱而分开,不存在谁欠谁。如果一定要论是非,我对不起你更多。你还记得我向你提分手吗?我已经觉察了你和石头的感情,但当你哭着让我不要丢下你的时候,责任感和侥幸感绑架了我,我以为一切都会过去。如果那时我坚持分开,我们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我一直在反思,在我们的交往中,我不够浪漫温柔,我的事业心太重,为人死板,我太在乎别人,和我在一起真的很委屈你,对不起。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委屈。希望我们引以为戒。你性格冲动,我建议你今后选择感情时要慎重,免得受到第三次伤害。
请原谅,我和石头的关系不可能回到过去,我没有那么博大的胸襟,我想他也没有。对了,今天我和他见面,他即将举行婚礼,还重点问起了你。总之,请你放下心事,好好养伤,我衷心地希望我曾经喜爱的女孩早日恢复健康、美丽。
冬安。
<来自联系人 娃娃 1.26 13:15 >
亲爱的曾葭:
我明天就要手术了。来到德国的这些日子,我想的最多的不是石头,不是薛简,而是你。
我为恶意的诬陷向你致歉。我的确想死,但在以为自己要死去的瞬间,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勇敢。你让我失去了我最爱的男人,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报复你,所以我说了谎话。看见你不敢相信的表情,我觉得十分畅快。
从小到大,我一直想看看,你是否真的无坚不摧。
但是,当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就后悔了。
我不止一次向薛简说明真相,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说辞,他说他恨不得你死。我真正明白了他对我爱之深,可我不爱他了,我很惭愧。你的心变了吗?如果薛简心如死灰,随便找个人开始,你愿意吗?
我无比希望回到从前,回到我们在故乡的岁月。我们俩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躺在操场上看星星,我在课堂打盹,你出其不意地揪我的辫子,我逃学去上钢琴课,你一边骂我一边耐心地为我补习。我坐着轮椅登机的时候,反复地询问母亲是否遗忘了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在我人生重大节点,你没有出现在我身后,为我祝福、送别。
曾葭,我很后悔,也很无措,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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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附件:柏林XX艺术学院-Dr.M>
我也后悔,但没有后悔药。
别挑拨离间,我和薛简的事与你无关。
第30章
曾葭在欧洲交换期间做了个研究,和海外无国籍华人有关,蜚声一时,却遭到了老许的批驳,他认为这个研究没有社会意义,师徒两人各执己见,吵了两个月。曾葭吵不赢,毅然清点盘缠去金三角一带考察社会意义了。
为此,老许的铺盖卷儿被沈教授扔到了客厅。
曾葭在南方待了三个多月,回国后在昆明机场一落地,就接到沈教授的电话。
她心虚地说:“师母,我知道错啦。我立刻回去。”
沈教授说:“我们不在学校,你来解放军二院,越快越好。”
曾葭的心咯噔一下。
老许死了。
直到掀开冰冷的白布的前一秒,她都以为这是老许的恶作剧。
她叫了三年师父的老人给她留了一封短笺,写着他在世时从未对她说过的好听的话。他说,师父一直喜欢你、欣赏你。你必须学会哀而不伤,奔赴你的锦绣前程。顺便替师父好好照顾你师娘,别让王教授这个老流氓追她。
曾葭把遗书贴在心口,近乎崩溃地跪倒在地。
怎么能忘记?
怎么忍心忘记?
她忘不了课堂上砸向她的碎粉笔,忘不了堆满一屋子的手抄书,忘不了工作时悠闲得意的笑,忘不了时时刻刻的苦心叮咛。这是她的恩师,她生命中最敬爱的长者,她深受栽培之恩,未及回报便阴阳两隔。她怎么能忘?
沈教授遗憾地说:“你去南方之前,他拿笤帚追着你满院子跑。谁能想到那是你们师徒最后一次见面?小曾,我有个不情之请……”
“师母,我也有不情之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请您准许我为师父戴孝扶棺。”
沈教授擦了擦眼睛,激动地说:“好,好!”
在医院处理好相关手续,曾葭暂时从悲痛中缓过来,开始觉察出事情处处透着不对。
一个月前,A大校内网爆出神级才女曾葭三年前在医院堕胎的证据,帖子很快被顶到了论坛首页。在舆论的恶意引导下,许教授在帖子里的提名率逐渐升高,甚至有匿名校友晒出了一组不干不净的照片,直言曾葭和她的师父不清不楚,玷污校风。
这件事在A大乃至整个璋海的高校圈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一时间落井下石者无数,许教授被学校纪律委员会和学术委员会先后约谈。昨天傍晚,许教授夫妻俩在南区教工菜市场买菜,不住地被人戳脊梁骨,有一个卖蔬菜的中年人,甩手一个烂西红柿砸在许教授脸上。
他们夫妻一辈子清高骄傲,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老许当场被气昏厥,受剧烈刺激导致心脏病复发,送到抢救室时医生已回天乏术。
沈教授搀着曾葭的手,脚步蹒跚地朝家里走。她戴着金丝眼镜,温柔漂亮,端庄智慧,只是头发一夕之间白了大半,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浑浊不少。
“小曾,你恨吗?”
曾葭茫然地说:“我不知道该恨谁。师父不让我恨……”
“老许让你学会忘记,你应该听他的话。但是你不要为难,敢爱敢恨才是年轻人啊。你完全有权利恨朝老许身上泼脏水的人,恨在网上攻击和污蔑你的人,恨那些伤害你的人。但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你不该恨她,但我知道此时一定恨不得她去死。”
“谁?”
“她叫曾葭。这是你最不该怨的人。她敬爱老许,就像爱着她的父亲。你应该尊敬她、心疼她,而不是去恨她,因为世上绝没有不追究施暴者却责怪受害者的道理。”
“那我该恨谁呢?”曾葭哇地一声哭倒在沈教授的怀里。“师母,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沈教授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孩子,咱们娘俩儿好好哭一场,哭够了就让它过去吧。”
曾葭把憔悴的沈教授安抚睡了,换上黑白相间的长裤和衬衫,顶着一群又一群人的指指点点回到了学校,在宿舍楼底还和冷嘲热讽的保安干了一架。她没有许教授夫妻二人看淡世事后的宽容与豁达,她的心不可避免地在爱与恨的交锋中痛苦挣扎摇曳。她从来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愿沉醉着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