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一早,曾葭先醒了过来,薛简枕着她的腿睡得很沉,他的上衣盖在她的身上,嘴唇冻得发紫。
衣服已经风干了,她搓了搓他几乎冻僵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始终没有响应。
“有人……咳,咳咳……”
她的嗓子坏了,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四顾无人,她只好从地上捞起薛简,架着他,循着路标一步一步挪,走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他的鼻息。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她看见了一辆警车,警察手里拿着对讲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曾葭心里一松,瘫倒在地。
薛简没有在学校出勤,警院以为他又被派出所临时抓壮丁了,两边一对才知道出事了。正当警察焦头烂额之际,薛简家的小奶狗冲进警局,叼着警察的鞋子把他引到西山外。马路中央一辆卡车疾驰而过,将它碾成了一地血水。
警察站在警车旁,组织大家停止搜寻,目光时不时落在曾葭身上,意味不明。她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一看,左脚还踏着半高跟的皮鞋,只是冻得没了知觉,竟光着一只脚走了这样远。
薛简下午一点才醒过来,捧着姜茶和惊魂甫定的曾葭面对面坐着。
“你好点了吗?”
曾葭随手抓过纸巾擤鼻涕,大力地点头。她刚泡过澡,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或许有点儿发烧,整张脸红扑扑的。
薛简不禁笑道:“你还挺好看的!”
“少来。”
曾葭摆弄着摔碎的手机屏,眉头皱得能碾死一只苍蝇。
“要不你再买一个去。”
“没钱。”
“你工资呢?”
“给我妈了。”
“……算了,咱们九死一生的,我不骂你。”
“昨晚你没少骂。估计您憋了这么久的怨气全发泄出来了吧!”
薛简嗤笑:“你居然有脸说我?”
警察敲了敲门走进来:“你们回魂了吗?出来说说怎么回事。”
薛简说,他接到一条匿名短信,发信人自称是一个绑匪,说你爸在我手里,想让他活命就立刻来西山山顶。
一个小警察很诧异:“你还有爸呢?”薛简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道歉:“对不起,主要是没听你提过。”
“我给家里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心里着急……我到山顶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被绑在树上,山上光线暗,看不清楚,我跑过去才发现是个模特,然后我被人砸了一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接着就是曾葭来救我……”
坐在警察边儿上的陈队长是警校的前辈,听了薛简的叙述,一个笔头砸在他脑袋上,骂道:“你没脑子是不是?平时做警民关系工作时一再跟人家强调,这种情况必须报警,必须报警!你是门外汉吗?”
“我看绑匪是冲我来的,不是传统的绑架案。”
“那你更不能……”
“对不起,陈队,在这方面我缺乏经验。”
关心则乱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警察挥了挥手,说:“算了,好在虚惊一场!你回去写篇报告和同学们分享一下这次的教训。”
曾葭笑说:“你们写检讨说得这么委婉吗?”
薛简心里云缭雾绕的:“师兄,我想这件事也许和七一七案有关,否则有什么理由要拖上曾葭呢?”
警察和陈队对视一眼,说:“我们可以破例让你亲自审一审。凶手你认识,她是七一七案件中被警方拯救的一位受害者。”
薛简进了审讯室,警察用胳膊捅了捅曾葭,示意她跟着进去。曾葭推辞说:“这不符合程序吧。”警察抬脚把她踹了进去。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女人,微低着头,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也很耐看。两人对视了一眼,不敢相信竟是这样一个人,处心积虑想要他们去死。
女人的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他们,在看清了他们的脸之后,眼底的坚定突然被疯狂取代。
曾葭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扶住椅子,昨夜西山险情万钧,压抑了半天的余悸,重新涌上心头。
女人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没死。”
薛简一样后怕,但他不能和曾葭一样失态,他坐在女人对面,问:“您有什么想说的?”
女人冲着曾葭大吼:“他们说是你拉住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死!”
“我也不想拉他,他拽的我。你太贪多,如果不把我捎上,没准你能杀了他。”
女人失声痛骂,直到骂得没力气了,她才安静下来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她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头发因为剧烈的挣扎而凌乱,在背光的审讯室里,说话的声音无比沙哑,像一个从地狱里逃脱的厉鬼。
“几个月前薛警官跟着派出所的同志,去我们家里做过思想工作。”
薛简不得不纠正她:“您客气了,我目前还担不起这个称呼。”
“是啊,听他们说你都不算个警察。你又为什么要多事?!我需要你的解救吗?我自己乐意出来卖,碍着你什么事?”
“我男人死了,我没钱给他药,他跑出去抢,被车撞死了!你们有种关我一辈子!关我到死!我不会放过你们……”
曾葭走出审讯室,心砰砰直跳,薛简落在她后面两步,面色如死。她伸手想要拉一拉他,却被一把挥开,她追上去,在门口却被警察拦住了。他望着薛简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说:“这一关你得让他自己过去。”
曾葭着急,不肯听。
警察坚定地说:“他一定得过了这个槛。”
“但是……”
“小曾,你算半个当事人,你劝不了他。你放心,只要他能走出来,他就不再是曾经的薛简了。”
“……好吧。”
警察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受打击更大,她可不像薛简,经历过专门的心理教育和培训。他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曾葭说没事,临走前拜托:“这事您别通知我学校和家里。”
警察犹豫片刻,说:“好。”
“师兄,他真的不会有事儿吗?”
她和薛简在一起久了,对警队的同志都随了他的称呼,大家也很喜欢她,并不见怪。
警察叹道:“我不知道。”他站在窗户旁,瞭望远方。“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导致我每次办案的时候都会瞻前顾后,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审判别人的罪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个自以为是的举动就会害别人家破人亡。我像个废物一样浑浑噩噩这么多年。”
“薛简说过您是他的偶像,您很好的。”
警察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曾葭回到宿舍已是傍晚。
十一假期将至,宿舍剩下何萘一个人,正踩着凳子安窗帘。听见开门的声音她顺势回头,重心不稳摔了下来。
曾葭闪身接住她,何萘红着脸说:“这要是一个帅哥得多浪漫啊。”
“……”
曾葭毫不怜惜地将她扔在地上。
何萘拍了拍屁股的灰尘,说:“昨天上午文献学公选课,许教授点你回答问题。你真行,开学没几周就敢逃课。他让你假期过后去跟他谈谈。”
曾葭仿佛被一口凉水塞了牙:“许教授不是从来不提问吗?”
何萘看热闹似的说:“我一直说你是主角命啊。”
“你没帮我答?”
“我不会。”
“……”
曾葭冲了个澡准备睡觉。她爬上床的时候力道不稳,踩住了缠着纱布的右手,钻心的疼痛从手心传递到脚心。何萘惊呼:“你没事儿吧?怎么哭了?”曾葭摸了摸脸,说:“没事,生理眼泪。”然后钻进被窝里埋住了脑袋。
黑暗中她最先看见了薛简,高兴地向他跑过去,前一刻还在为看见他而喜悦,后一刻顺理成章地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血溅在她的眼睛里,画面陡转,面前出现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冲她张牙舞爪。她于是拼命地跑啊跑,眼前渐渐明亮起来,怪兽不见了,但她无法停下奔跑的步伐,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遇见一条奔涌的大河。许多面目狰狞的人在水底影影绰绰,一起抓住她的手,她猛地挣脱,他们立刻消失不见。她感到湛蓝的河水很有诱惑力,一头栽了下去。水却不见了,她跌落在一个无底洞里,一直挣扎,一直呼喊。
不知过了多久,她双脚一蹬惊醒,床吱吱呀呀地晃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