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住在锦和里,紧挨着文魁斋的那条弄堂。许多年后,他们的长子久安有一次在作文里这样写:“我家很好,我妈妈负责照顾我们兄妹三人,而我爸爸负责照顾我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故事只能讲到这儿了,说故事的人也只能到这儿了;然而故事里的人故事还长着,真心真意......
番外一 小镇时光
这时候入了秋,夜半时还起了风,渐渐有了寒意。他站在窗前看斜对过那家的灯光,茫茫暗夜里一框昏黄的光。
他自己房里也点着灯,防着她要来敲门。
入夜前,他们给那孩子磨了羚羊角粉,孩子似乎有好转,她抱了回去。然而她一直亮着灯,看来并没有想象的好……
“砰砰砰”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延声已经赶下楼来。
“陆先生,孙师傅,”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朝他身后张望着:“我找孙师傅,孩子不好,孩子怎么叫不醒……”
他伸手把孩子接过来看,他从前家里是有药材生意的,幼时最爱在中药铺子里转悠,若论中医深浅,只怕他比孙师傅还强些。
此时他凝神看了看孩子面色,周身滚烫的孩子手脚有些发软。是很不好,非常不好……
“这样不行,得去找西医打一针,先把热度退下去才行,不然……”他看着她焦急的眼睛,犯了红的正盯着他。
“不然什么?”
他没回答她,抱着孩子跨出门去,回头叫她:“现在就走,我们去白庄镇,那边有家西医铺子。”他说着已行出去,得先找车子。
镇上只有马车,他赶着去敲前街胡老九家的门,乡下人家睡得早,连灯都没有。他奋力拍着门:“胡大叔,大叔,有急事,开开门。”里头沉沉没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方惟,这姑娘无声无息,借着半遮半掩的月色,看到她眼泪断了线一般。
“别急!孩子能救回来!”他安慰她说。
被延声锲而不舍的拍门声吵醒,胡老九满身酒气的出来开门,五迷三倒,他才喝了一斤高粱酒,躺在床上刚着了……
“啥事儿?”开门的人扶着门框,嘴里像含着大枣。
“大叔,孩子病了,我们得去一趟隔壁镇子,找西医打一针。”延声语速飞快,同时上下打量着醉汉。
“去哪儿?”胡大叔耳朵没醒,“去不了,我这哪儿也去不了了…….”含混说着大实话。
延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在心里迅速筹划着,马车倒是坐过许多回,赶车他也没有把握。然而他说:“大叔,马车借我们,我们有急用,我们自己去。”
老胡踉跄着找床去了,一边摆着手说:“那你们自己套车去吧,去哪儿都行,明早还我,还我去埗头……我还要拉货呢……”
延声立时把孩子交给方惟抱着,自己生平第一次上手去套马车,赶着这辆车在夜色里奔向十几里路外的白庄镇。他一开始降不住那匹老马,被马嚼子划破了掌心,缰绳上染满淋漓的鲜血,天亮时变成了一片乌黑的血痂。
他们敲开午夜的医馆,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孩子渐渐恢复了知觉。西医大夫留他们在病房里,观察到天亮再走。
快要天明时,方惟抱着孩子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着,孩子热度渐褪,慢慢不再哭闹,呼吸平稳的睡着了。
延声坐在走廊的木栏长椅上看着她。
他们临走时,方惟去结诊金,她钱不够,把手腕上一只绞丝银镯退下来作抵,带着宽大口罩的大夫先是摇着头不肯,最后看她这样真诚,终于还是收下了。
那之后,延声觉得她终于放下了防备,他故意教她认识铺子里的几百种草药,她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了好几天;他想她是为了以后孩子生病时好用得上。
后来又教她下棋,他们在孙师傅的诊案上摆棋盘,灯下对弈,棋盘也是延声自己画的,画在一大张没有裁剪的黄皮膏药纸上。这姑娘聪明倒是聪明,就是难缠,每次输了,总有许多问题要问,有时甚至把他这个做师傅的问住,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
他偶尔独自站在窗边感叹,要攻克她这小小戒心,简直比他做几番大事业还费心力……
她每天放学,打他们这间药铺门前经过,她背着孩子,有时还牵着一两个学生。
有一天,她上门来找他,邀他去吃晚饭,她盈盈笑着说:“陆先生,我准备了一点酒菜,我请你吃饭。”
她大概是第一次请人吃饭,是怕他拒绝么,说话虽真诚却也生涩;他看着她,笑了,点头说:“好。”同时又说:“你在我这儿学了这么些东西去,你该叫我声师兄才是。”
她想了想,爽快的点头说:“好,陆师兄。”
和她来往终于多起来,作为这个镇上唯一和她有关系的人,他有了更多立场照看她。有几个傍晚,他看到她被镇上有名的媒婆吉祥婶儿拦着在家门口说话,隐隐猜到里面的意思。
他端了盅红衣花生汤走过去,正听到吉祥婶儿口沫横飞:“方老师啊,可别看他们莫家现在没有什么,这嫁人啊,还是得图实惠;你想啊,大虎身强力壮,比个鲁智深也不差啊,满镇上去找,哪儿还有这么结实的身板儿;况且,他就一个瞎眼的妈,你又识文断字的,嫁过去自然是你管家,多舒坦,不受气……”
她还有许多后话的样子,却被延声打断了,他故意从她们两人中间穿过去,助方惟向后退两步,又瞥了吉祥婶一眼道:“管家?他们家除了一个寡母和一头牛,还有什么可管的?”
堵得吉祥婶儿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她直了直脖子朝延声翻了个白眼,坚韧的向方惟继续道:“方老师别听他胡说,他们家还有两间大瓦房并一个院子呢,都是好的;再者说,他们也不嫌弃你嫁过人生过娃,你说说,这样的人家如今哪里去找,当真的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方惟维持着一点笑意,想要推辞说,那还是算了,就别为难人家了。不想,吉祥婶儿话还多着呢。
只见她讪笑的两声朝方惟凑近两步,语重心长道:“只是这孩子,还是不要带过去,这年月多养一张嘴也是难的,况且莫家也指着你给生孩子呢。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后头杀猪的老曾家正想要领个男娃,你把孩子送到他家过好日子去,又成全自己再嫁一家,多好的两全其美,再也找不到的好事呢。”
“什么?”方惟不禁敛去了笑容,皱起了眉,“婶子,我不会送走孩子的,天塌下来也不会,你快别说了。”她说着话往屋里去,不愿再听她胡诌。
头次说合不成的事儿吉祥婶儿见过了,她锲而不舍的跟上去劝道:“傻姑娘,你还年轻,我跟你说啊,女人独个儿带孩子难活,我这是给你找出路呢。”
延声抬手拦着她:“大婶儿回去吧,这头的事就别忙活了,强求不得。”
吉祥婶儿瞟了他一眼,呛道:“你就是学徒工,要什么没什么,少掺和寡妇的事!”
方惟回头来还想说什么,被延声拦住了,他笑说:“别和糊涂人多言,进去吧。”
做媒是桩伤脸皮的难事儿,所以媒人的谢礼也高,这镇上的风俗,谢媒得一担谷子、一担福饼,余下红蛋猪腿烟熏腊肉都是有的;吉祥婶子撂不开手,隔三差五的还来,把方惟逼得没法。
有几次延声留她在药铺里回避,结果她索性找到铺子来。她怕扰了孙师傅的生意,只好自己想办法,跟手底下一个学生家借了只虎虎生威的大狗来拴在家门口。
延声看着她在院门口立了个“咬死咬伤,概不负责”的牌子,连笑了好几天。
下了几场冬雪,快过年的时候,学堂里放了年假,方惟便十分有空的常常跟着他在铺子里帮忙。天气太冷,出门的人少生意也淡,铺子的大门也只开半扇,挂着棉毡帘子,里头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熬着药汁。
过午孙师傅在小炉子旁的躺椅上打盹,他闲来无事,在临窗的一截柜面上写字,他写行书,字形俊秀,长风扬扬潇洒俊逸。
方惟幼时的启蒙师傅刻板,不准她临行草,说女孩子当端端正正写一手簪花小楷。所以她有次看到他写在那的那篇纵情恣意的《兰亭序》,特别羡慕的看住了,忍不住抬手描了两笔,觉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