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免看对面的人没反应,往前倾身,把酒拿了过来,有条不紊,慢慢地给三个杯子倒上。
后果是,陈小葵的杯子里就一丁点。
三个人一起长大,什么都是三份,不会把任何一个人排除在外,这是无形之中的默契,这个时候也一样。
他猜,可能任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跑来找他。
但任免知道个大概。
面前这小子自己没有感觉,但能做到十几年如一日,关心着每一个身边人,像团太阳似的燃烧着,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任免做不到。
他太清楚自己了,骨子里其实是个偏执又有些病态,披着精英皮,对于规则看得很淡,必要时会用作武器,更多情况下,全看自己的喜好。
他自信又从不自卑,也并不羡慕。
但无法否认自己旁观后产生的欣赏和喜爱。
任州能在任何场合下和人搭话,缓解气氛,甚至注意到每个人的不对,手上少了点什么,就招呼着去买。
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真实鲜活的热烈柔和,灿烂热情。而这样的人,看起来大大咧咧,本质里总藏着细腻敏感。一旦有什么自己觉得不好的想法,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愧疚,自我救赎的方式,多半是道歉。
要说傻,那是真的。
上回小叔找他帮忙去选辅导书,任免就能想到大概的发展。小叔一家喜欢自己,喜欢拿他过度做标杆,总有一天会出岔子。不是今天也是明天,青春少年,难逃叛逆。
任州的叛逆已经非常轻微。
但这些都不能明说,只能任由着时间推着,继续往前,再在恰当的时机,解决它。
“……”
酒倒在杯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三个人都不说话。
任免瞥过桌子上冷掉的套餐,又淡淡地,手指敲击着椅沿,问:“吃饭了吗?”
任州点了点头,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吃了,一肚子鸡鸭鱼肉,快吃吐了。”
任免嗯了一声,慵懒地举起杯子,“下次别浪费。”
指的是桌上的套餐。
任州不答了。
他顿了那么两秒,狠狠点了下头。
“哥,我……”
任州欲言又止,用右手端起杯子,对着里面的橙黄色气泡液体看了半天,忽然猛地一灌。
“咳——咳!”
他从前喝过酒,但几乎都是出去吃饭的时候,顺带喝点儿。
这时候灌得急了,忍不住皱着眉头狂咳几声,咳完了还相当执着,捂着嘴巴,艰难地道,“我干了,你们随意。”
陈小葵想了一下,端起杯子,皱着眉头尝了尝。
她是从没喝过酒的,任免给她倒这么丁点,某种意义上是救了她。
多谢圣上开恩。
酒的刺激感直冲鼻腔,她也咳嗽一声,抿了抿嘴。
三人中间,唯有任免面色不改,静静地喝了下去,眼睛都没眨一下。
任州的重点很快跑偏了。
不愧是他哥啊,喝酒都这么行!
他一时劲儿起了,夺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任免挑了一下眉,带着一点淡淡的笑:“能行?”
任州呼出口气,有点不服气:“我试试。”
他又灌下去半杯,这一次舒服多了,没咳嗽,但也没尝出滋味到底哪里好。
任免看他喝完,也面不改色,喝了一杯。
少年微微扬头,凸起的喉结弧度顺着一路向下,没进黑色外套,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冷淡禁欲者,不经意地露出他不良的那一面,是非常勾人的。
几乎是毫无保留,肆意直白地引人注目。
她在旁边刚要动,清瘦的少年人眼睛一瞥,语气凛冽淡漠:“你别喝了,看着。”
陈小葵眨了眨眼,收手:“哦。”
她果断坐了回去。
任免的条理非常清楚。
舍命陪君子实在是用不上她。
光看表情,也知道少女有多不适应酒精,但陈小葵这个人就是这样,很多情况下脑子一根筋,是不会放着他们两个人干看的。
任免索性先发了话。
根本没到人多的时间,整个店内就他们三个人,老板在厨后帮忙,只有灯光配着影子。
“为什么想喝酒。”
一个字一个字地透亮地泛着凉,让人清醒。
任州忽然觉得自己胆子大了点儿。
酒壮人胆真不是瞎吹,他心里想,这时候抿了抿嘴,忽然眼眶有点热,并没有流泪——
这算什么伤心处啊,不用哭!
他只是夸张地唉了一声,掩盖自己有些起伏的情绪。
“哥……唉,我对不起你。”
突然,老板的声音传过柜台,从另一侧传过来,依旧热情:“同学,有点冷吧,我给你们把空调打开啊。”
热气开始在空中涌动起伏。
“谢谢您。”
陈小葵闻言,自觉成了回身的那一个,点头笑了笑。
任免没说话。
他在等对面的人交代。
任州摇头叹息,就连一五一十地交代烦恼的时候,也是顾忌着别人的情绪,撑着脑袋,时不时就看一眼对面的两个人,有点愧疚。
从烦恼的起源,到受伤,到这几天的烦闷,都一股脑地往外倒。
他是实打实地觉得对不起任免,又是实打实地厌恶之前的全部情绪。
说着说着,又觉得父母一点错没有,全是他这边脑子有病,矫情又敏感,最后,免不了落脚在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上。
“……我是咎由自取,真的。”
聊到最后,又灌了自己半杯,“哥,葵姐,你们别管我,我现在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生战五渣,特没用,但这种情绪吧,也持续不到明天,自我开解开解就好了。”
“唉。”
任州用手把脸捂上,有种茫然无措的味道。
任免歪了歪头,挑眉看着他。
手里的纸杯贴着桌沿,在手指之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陈小葵看着对面的人,又看了一眼任免。
本来要说话,也忽然停了动作。
她直觉,任免要说话了。
果然,下一秒,旁边的少年缓缓出声:“要是自我开解能好,你也犯不着来找我们。”
少年的声音,像冰块儿一样:“你喜欢喝酒吗?”
任州摇头。
任免接话的声音依旧泛着冷:“对,我也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老实说,以酒散愁,真的挺废物的。”
此话一出,整个小空间一时间寂静无声。
陈小葵:“……”
哈?
这用词,是不是犀利得过于露骨。
她眨了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等一下,此处应该悄悄展开的脉脉兄弟情剧本哪儿去了?
少爷不是对家人一向不会那么阴冷毒辣地展开批评的人设吗。
她心里有点震撼,脑子里飞速运转,想着要这么接这茬。
咣的一声,对面的任州整个人闻言,又忽然一萎,倒在了桌子上。
“我知道……”那头自暴自弃的情绪更浓。
任免依旧神色不动。
微微上挑的眼角此刻带着一种冷冽。
但是仿佛被香气覆盖着,是雪中梅。
“我也喝过。”
他说的平缓又安静,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小葵顿了一下。
她闭了下眼,忽然起身,去柜台跟老板要了点什么,整个流程动作非常小,只在碰到桌椅处发出一点声响。
任免的目光滑过一侧的人,没说什么,心里凉凉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冷。
但此刻不是时候。
“啊?”
任州还在傻呆呆地,听到这话,抬起了头。
任免没跟他长篇大论,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道:“酒解决不了问题,但它确实成了消解愁怨的东西。”
自古就有人为酒作诗,说明它确实有时候是个好玩意儿。
“喝没有问题,逃避可以作为一时的方法,但不是永远。”
他说的很平静,余光看见少女提着一个壶走了过来,静静地把剩下的多余纸杯都倒上凉白开。
陈小葵分给另外两个人,又自己坐下,捏住玻璃杯,安静地听身旁两个人说话。
只要是接触过的,谁能忍住不嫉妒任免。
她也嫉妒过,甚至有过强烈的排斥,觉得他什么都有,有什么都不在意。太过可惜。
而她已经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