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97)

作者:水怀珠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下首的几桌隔得远,幢幢人影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赵弗从这些碰杯声、欢笑声中惊醒过来,一时双手微颤,又喜又恨,喜是那孽种终于死去,恨是自己竟没机会亲手寝其皮,食其肉……

“好……甚好!”到底也是苍天有眼,赵弗垂眸,倏地拿起酒杯跟江寻云一碰,仰头饮下。

江寻云笑,也自把杯中酒饮了。

旁余众人震动未消,面面相觑,足足半晌,方陆续抽回神魄,霎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这时一人霍然起立,举高酒杯,朗然道:“狗贼丧命,大快人心,咱们再干一杯!”

其声若洪钟,沛然有力,字字直撼人肺腑,正是沧州门门主梁庆余。殿中诸人自是附和,欢声一时响如雷动,震耳欲聋。

白玉眉心微蹙,喝完酒后,同陈丑奴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殊死相搏,没成想竟是无疾而终,大抵是太顺风顺水,白玉百感交集,一时竟生不出快慰之感。

陈丑奴似乎也没什么喜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黯下,闷了口酒后,菜也不吃了。

江寻云和赵弗还在就乐迩灭亡一事推杯换盏,白玉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人声起伏,人影绰绰,李兰泽坐在斜对面的几案后,白皙的面庞上落着橘黄光晕,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那双雪水似的眸子倏而很深,很深,深得让人感觉有些烫,有些难安。白玉错开眼,过后又觉多余,便看回去,顺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李兰泽垂眸,淡淡一笑,也举杯,遥相敬。

***

白玉因体内勾魂草毒性未除,离席很早,回院时,夜空又飘起雪花。

月亮仍在云上,满世界皎洁的银辉,满世界皎洁的雪,白玉驻足院外望了一会儿,头上、睫上便沾了薄霜。

陈丑奴轻轻给她拍掉,看她神色无恙,便也驻足院外,陪她望了会儿雪。

亥时,瘾还是发作了,疼痛捱完后,夜雪消霁,风卷过时,窗外只余噗噗落雪之声,陈丑奴给白玉擦完热汗,抱着人睡下,静了会儿,安抚道:“再过两日金枝便该出关了。”

金枝闭关炼药,眨眼三十余日,如果顺利,出关时便能拿出根除勾魂草毒性的解药。入仙峰那边虽然还没传来消息,但多少也是一份希望,只要能挺住,陈丑奴坚信,上天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原原本本的白玉。

怀中人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陈丑奴低下头,贴近那耳鬓:“什么?”

白玉声音很近,也仿佛很遥远:“乐迩他……真死了吗?”

陈丑奴默然,想起今夜席中种种,想起乐迩对她、对天下人所做之种种,眸里暗流跌宕,最终却又被垂落的眼睫遮去。

“嗯。”他把人抱紧了些,声音也冷了些,以至于恍惚间也坚定了些。

白玉握住他搁在自己胸前的手,终不再说。

次日,天一亮,各大分堂陆续传来大小动静,江寻云果然率领着六门和匡义盟撤离了。

白玉歇在屋内补眠,陈丑奴陪着,期间,丫鬟奉命来催了三次,称赵弗让他抽空去送送客,全一全礼数。

陈丑奴没动,丫鬟无奈,只能悻悻去了。

日昳,白玉终于醒来,盯着亮堂堂的窗纸看了很一会儿,陈丑奴道:“人也许还没走,去送送吧。”

白玉一怔,极快反应过来,看回陈丑奴。

陈丑奴拨开她抿在唇间的发丝,故作严肃:“以后也许再见不到了。”

白玉哑然,拿脚轻轻踢他,笑:“不做醋坛子了?”

陈丑奴垂睫,嘴硬:“本也不是。”

白玉虚眸,故意道:“那以后多联络就是了。”

陈丑奴抬头。

白玉撞上那无措的眼神,大笑。

陈丑奴又羞又恼,伸手到她咯吱窝去,白玉大慌,扭到一边,不迭求饶。

陈丑奴哼一声,撤手,一拍她臀:“起了。”

两人赶到殿前时,山道口已经没什么声音,昨夜那场雪虽然不算大,却也把一天的痕迹都抹了去,瓦上墙上,树间花间,尽是厚厚积雪,万山中,仅有绵延山道上弥漫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凌乱印痕。

绰绰松影后,有两人静立琼枝下,微风吹过衣袂,擦落草间霜雪。

贺淳弯腰,捧了花圃里的一团雪来,揉在手里,捏成小巧的形状。

“李公子。”

李兰泽正望着山下出神,听闻声音,侧过头来。

贺淳捧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脸微红,眼微亮:“像不像?”

李兰泽垂眸,瞥见她掌心里用雪捏成的小白兔,失笑。

他不答“像”,也不答“不像”,贺淳羞臊,脸更红,尴尬地转回身去。

却在这时,李兰泽答:“尚可。”

贺淳心一跳,抿唇忍住笑,把小玉兔放在花圃上,又捧了团雪来,试探道:“李公子属什么的?”

李兰泽挑眉,知道她为何要捏小白兔了,想了想,避而不答:“捏朵花吧。”

贺淳微怔,有丝丝失落,面上却还是笑的,爽朗应下“好”,便忙开了去。

白玉和陈丑奴赶来时,一怔。

琼枝玉树下,青年长身玉立,少女低眸垂首,风吹过,两人扬在空里的发丝似触未触。

白玉眼睛一亮,拉住陈丑奴驻足,陈丑奴也心领神会地噤声不动。

少顷,白玉把身边胳膊用力一拉,迫使他弯下腰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想起今早那话,白玉越想越感觉不简单。

陈丑奴自知她问的“知道”是何意,忙撇清:“我不知。”

白玉眯眼,不信。

陈丑奴把她的脸推过去,李兰泽已朝这边看来了。

白玉收起心里那股小兴奋,敛起神色,举步前去。

近后,四人相对而立,李兰泽端详白玉,微微挑眉:“赖床了?”

白玉窘,又不愿告知他勾魂草的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李兰泽勾唇,看一眼陈丑奴,道:“陈兄往后有何打算?”

陈丑奴道:“回东屏。”

这个回答和李兰泽预料的差不多。

“一切顺利。”李兰泽道。

陈丑奴点头,也道:“一切顺利。”

李兰泽笑。

日影淡薄,透过雪松洒下来,落在人肩头,只如似有又无的风,白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依偎在那人肩旁,只是安静微笑。

李兰泽等了一会儿,张口,终于道:“走了。”

白玉朝他挥手:“保重。”

李兰泽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贺淳,贺淳仍有些局促,朝白玉腼腆地道:“先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所以今天……”

白玉笑:“我知道。”

贺淳还没弄明白这个“知道”是什么意味,白玉又道:“快走吧,冬日昼短,别赶不及进城。”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逐客”,贺淳脸上又一红,其实心里还有好些话想对她讲,关于自己那位自尽的表兄,关于那夜外山上的伏杀,关于三丹阁里的舍命相护,甚至于,还可能关于一份隐秘而滚烫的情愫……

低了低头,贺淳抿唇一笑,黑溜溜的大眼睛里重现光彩:“好,保重。”

白玉笑,点头。

西风过境,吹落松上积雪,簌簌声夹杂着马儿的呼吸声落在耳畔,李兰泽和贺淳登上道边的两匹马,最后看一眼二人,扬长而去。

飒飒沓沓的蹄声划破山中岑寂,踏碎一地凌乱的蹄印、车印……白玉和陈丑奴站在山上,默然目送。

及至转弯处,李兰泽突然一勒马缰,回头。

万山尽白,他一袭白衣转过头来,青丝飞飏,拂过那双漆黑的眼。

白玉一眼对上,心里猛然一震。

李兰泽笑,红日破云,金辉如泄,他分明离得很远,明眸皓齿的笑却仿佛近在眼前。

***

山下,日照荧荧,遍地雪光晃得人眼晕。

两人放慢速度,相隔半丈行了片刻,贺淳忽然一手抓缰绳,上身斜倾,朝身边人送去个东西。

李兰泽转头,她小手被冻得发红,小小的掌心里,托着朵冰雪做的小小莲花。

“做好啦。”贺淳莞尔,大眼睛里星光细密。

李兰泽一怔,视线落回那朵冰花上,垂眸接过。

“为何做莲花?”小冰花放马上也不是,揣怀里也不是,李兰泽只能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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