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管江云涯。”
“是。”
穆千山鬼魅一般地退出房去,无一丝声音。
赵绪躺在榻上,阖上眸子,眉头却紧紧皱着,并未入睡。
此次边疆武将进京述职,期限三月。这三月里,未知变数,这些人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也绝对不能成为挡路石。
身体疲倦,意识却仍然清醒。赵绪有点恍惚,四年了,他变了许多,慢慢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排除异己,明争暗斗,越是习惯了玩弄权利,心中越是麻木。
岐山上林绪的影子本来早就模糊,今日再见到江云涯,却是又清晰了起来。
江云涯,你要是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还会和以前一样对我么?
赵绪思绪纷杂,只想着今日再见时那人更加俊朗成熟的眉眼。在心中问。
在岐山之时,仍是懵懵懂懂。赵绪只是觉得有个可靠的人能任他胡闹,不管犯了什么错,都有人给他担着。
十五岁那年,到了长安,一切都不一样了。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他的父皇,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却那么陌生。在父皇那里没有寻常人家的温情,只有赏赐或者斥责。
慢慢地,赵绪觉得,他不需要什么亲情了。
人总是得陇望蜀,何必呢?
太子从一开始就看不惯他,暗地里针对他。他却偏要这天下人看看,你赵景除了个当太傅的舅舅,可还有什么能力和他争?
赵绪闭上眼,眼前似乎又浮现那场大火。模糊的人影,绝望的哭喊,尸体烧焦的气味,这个梦魇一直缠着他。在岐山上的时候,还可以堂而皇之地钻到江云涯的被窝里,枕着他温暖紧实的胸膛,而现在惊醒,却只有空旷死寂的华堂。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江云涯别样的情感,应该是做了第一个那般的梦吧。
梦里模糊的看不清那人样子,只感觉是个身材修长有力的男子,他想推开,却没有力气,汗涔涔地沉浸在梦中的快慰中,怎么也醒不来。直到最后,那人凑在他耳边轻笑,唤了一声小绪,他蓦然惊醒。第一次做那种梦,竟然在梦里梦到了自己的师兄……
再后来,父皇提过他也是知人事的年纪,要赐他几个侍妾,却都被他推掉了。朝中大臣都夸赞晋王殿下不近女色,持身严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有人投其所好,送来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也都被他退了回去。
或许,也只是那个人吧。
可江云涯对自己的好,是对弟弟的那种好,赵绪不甘心,不甘心总是近不了那一步。
路漫漫其修远兮……
赵绪乱成一团,躺在床上想了许多,就是没睡着。
他自幼习武,听力比常人灵敏,听得外头侍女轻声说了句王爷睡下了,便开口道:“叫他进来。”
身量短小的男人进房,跪在榻前:“回禀殿下,东西已经送给江将军了。”
“嗯,去领赏罢。”赵绪点头,淡漠道。
“谢王爷。”
男人趋步退出房去,侍女又进来点了安神香,柔声道已经三更天了。赵绪应了一声,转身躺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长安城中,驿馆。
江云涯住在官员平时进京述职的驿馆中,在灯下端详赵绪送来的一柄唐刀。
那唐刀刀身漆黑,看似朴实无华,然刀峰锋利,闪着寒光,似凛然秋水。那刀柄处嵌着一颗盈润的羊脂玉球,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他把那刀连同送来的钥匙一起放好,嘴角不自觉漾出一抹笑意,吹了灯,思绪万千。
一别四载,少年已经长成。
要争的话,师哥便陪你争。总之,师哥总是陪在你身边的。
第四章 撩汉的最高境界
江云涯本就不喜和太多人同住,翌日便准备搬到赵绪准备的地方去。他东西少,收拾也利落,没半天功夫便到了地处西市坊的那方庭院。
院子不算大,但一个人住很宽敞。院内种了好几株石榴,恰好赶上六月,正是榴花如火的时令,染得黑瓦白墙的小院子也热闹起来。
江云涯不习惯人伺候,遣散了赵绪留下的下人,自己想动手收拾一下房子,但什么都整洁干净,需要的东西也一个不少,备得齐全。江云涯不禁失笑,想,如今的小师弟也会照顾人了。
傍晚,江云涯回禀公务过后,顺便去东市买了个西瓜和一些菜,准备晚上回去自己做饭。
刚拐进巷子,就看见穿着暗红色锦袍的俊丽少年正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槛上,手中拿着玉骨扇呼哧呼哧地扇风,差点吓了一跳。
“你还知道回来呢?”赵绪看到他,瞪他一眼,满是幽怨。
“这……殿下,您怎么在这儿,没有钥匙么?”江云涯哭笑不得。
“废话,当然没钥匙。想你了,所以来蹭饭。”赵绪连珠炮一般地说完,又道“快开门!我要热死了!还有,没外人不要叫我殿下!!”
江云涯忙去开门,把西瓜镇到冰凉的井水里,又给赵绪泡了一壶茶,让他歇着。
不得不说,这个小院子里冬暖夏凉,没一会儿,赵绪就没那么蔫了。
“小绪,你……”
“你放心,王府里已经吩咐好了,没人知道我来这儿。”赵绪没等他开口,就说“快做饭,饿死了!”
“……好,等一会儿,我去做饭。”
江云涯万分无奈,赵绪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自己想什么都知道。
赵绪微微颔首,满意了,开始喝桌上的茶充饥。
等他把那壶茶喝了一半的时候,江云涯端着菜从外面走过来,看见他,笑道:“喝了个水饱,待会儿还吃得下去么?”
“小瞧我?”
赵绪往桌子上一看,板栗烧野鸡,拌莴苣,叉烧鹿脯,红枣雪蛤汤,还有码得整整齐齐地井水镇的西瓜片。都是自己爱吃的,面上动容。
“师兄你真好。”赵绪一边往嘴里填着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唔,食不言,寝不语。”
江云涯还想着小时候赵绪泪汪汪絮叨的样子,忙说道。
“……”赵绪也不管他,埋头开吃。
在岐山上时,几乎都是江云涯做饭,师父有时候也会动手帮忙,但实在是不忍下口。
美食当前,赵绪竟然忘了要“打情骂俏”。酒足饭饱之后,赵绪撑得一屁股赖在板凳上不走了,说“走不动,今天就睡你这儿。”
“这怎么行?你晚上不回去王府里要乱的。”江云涯无奈。
“嘿嘿,我早就吩咐好了。他们今晚不会找我的。”赵绪狡黠道。
“……”江云涯感觉这都是小师弟预谋好的,只得说“好吧,我去给你收拾床铺。”
“嗯。”赵绪看着他走到卧房,然后又转回来。
“小绪,这房子里没有客房?”
江云涯回来问道,他今日才搬过来,没仔细看过房子。
“不清楚,你看看。”赵绪笑道。
“……”
江云涯只看到一间卧房,房里只有一张床。
“啧,这可怎好?就只能在一张床上挤挤了。”赵绪走过去看了看,摇头说道。
“没关系,我打地铺。”
“嫌弃我了?”
“不是。”
“师兄,我这几年,嗝…夜里梦魇,醒来之后,嗝,身边没有你……”赵绪心道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打嗝!可偏偏一股气一上来,就下不去。他努力忍着嗝,垂下眸子,继续黯然道:“嗝……你就不能陪…陪我么?”
“我错了,嗳。”
江云涯简直懊悔地无可附加,看着少年一边打嗝一边委屈地样子,更心软了。
他伸手轻抚少年柔顺的黑发,很认真地道歉,然后轻声道“我去拿床褥枕头,马上就过来。”
“嗯。”赵绪点点头,还有点委屈又故作冷静的样子,让江云涯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当他师哥。
然而等江云涯走开后,赵绪神色全然不一样,他得意地挑了挑眉,忍不住打了个嗝,笑得神采飞扬。
这月黑风高,孤男寡男,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赵绪心想,回去之后,自己一定给穆千山发双倍月例,这找的房子,嗝……,正合心意。
“今晚就挤一挤罢。”少年正发愣着,这边江云涯已经铺好床铺,又去拿了一身白色寝衣,问道“小绪,你带寝衣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