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海天阔已染天妖王的妖气,他母亲腹中这个还未见过时间艳阳的弟弟也沾染了混沌魔气,若他出世则九州大乱,若他不出世…
若他不出世,恐怕他爹娘要后悔一生。
海天阔还记得演武场边看到的,天上层云如同热水沸腾一般翻滚不断,他听见雷声阵阵,好像要把这军皇山巨兽剥皮抽筋、拦腰斩断。枯琴真人的话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他师父说,你父子二人好好想想,若是不留这个孩子,则九州或许能逃过一劫,若是你们执意要留…
女人的冷面似有一刻的柔软,海天阔在她座下近百年,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师父眉眼间的秋波水光。
若是你们执意要留,那他就算我们军皇山家臣,一世得我军皇山庇佑。
海天阔忘了,在很多很多年前,枯琴真人还不是枯琴真人的时候,她也曾是个母亲。
这九天之下,又有哪个母亲会为难一个连太阳都未见过的孩子?
他记得他得了这掌门密令,回家的路上雨突然停了。他记得看到日光撕裂层层云海,天高海阔,云销雨霁,这军皇山的船坞应该能有千帆过境了。
他记得那婴儿啼哭声打破一室寂静落在他耳畔,他记得那年春天他随手栽在院子里的海棠花在那日破土而出,长出寸寸绿意。
他记得那一瞬间,什么妖王、什么混沌、什么九州,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你来了,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一刻海天阔在心里打了个赌,和天赌一赌,也和命赌一赌,赌他能保下他这幼弟性命,赌他能有一次,赢过天道命数。
“我,”海天阔苦笑一下,“可能不算是个好兄长。我想保护我弟弟,但是好像一直找不到方法,他太小了,在他出生之前我自己活了一百年,没人教我怎么做个好兄长…我以为我在保护他,可是好像他却从未开心过一日。”
海云帆沉默不语,学着他的样子,翻过一个茶盏,倒上一杯滚烫的清茶,推到他面前。
“可是最后,”海天阔抬头,看着他对面额间一点万法仙门灵识的弟子,“我好像还是赌赢了吧。”
他接过海云帆到给他的茶,一口气饮下,好像什么味道也没有,又好像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谁谓茶苦,其甘如荠。
大喜大悲,大彻大悟。
海天阔放下那茶盏,起身想要离开,却听见他对面的少年缓声道,“你试过了。”
海天阔一愣。
“你赌赢了。”
“其实,我只是忘了,不是傻了,我能听出你们话中有事瞒我,我也能看出你们看我的眼神,不太寻常。”
那少年抬眼,看他面前的军皇山长老,肩膀宽阔,如同高山巍峨,从今日开始,也算是前途一片天高海阔了。
天高海阔,鹏程万里。
云销雨霁,千帆过境。
“哥。”
海天阔僵硬地转身,看着那少年从座上站起,缓步走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叫你?”
第十四章 拾肆
十四
七月初九,华衣镇天降小雨,雨丝飘飘摇摇,落在白狐观内、菩提树上。
万仙盟五绝大会第一项大比已出结果,万法仙门掌门亲传弟子海云帆、灵剑派首席弟子王陆夺得首魁,琉璃仙、斩子夜、叶菲菲、项梁、徐泽方按序次之。
这仙门五绝,昆仑山和盛京仙门在这一项大比中好像是分文未取,竟是连一棵独苗也没留下。
几位长老、掌门连夜开会,因为有不少弟子受伤,所以决定各门各派回各处休整十日。
十日后,五绝齐聚昆仑仙山,决出今年胜负。
这白狐观内,一身红裙的风铃站着这株堪称华衣镇三绝的菩提树下,合掌一拜。
王陆当日受了一道姹紫嫣红,幸亏军皇山弟子带人来的及时,救下他们几个都有受伤的弟子,要不然谁知道这盛京仙门能干出什么事来。
老板娘第二日带着薛伯仁和三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姗姗来迟,算是先替王舞稳一稳他们灵剑派的军心。
此刻她和薛伯仁站在树下,王陆悄悄靠近他二人,观察许久,发现他们好像是在诵经。
“怎么,老板娘你认识她?”
风铃吓了一跳,揍他一拳,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何为她诵经啊?”
“她怎么说,也算我狐族族人。”
看老板娘样子有些哀伤,薛伯仁搂过她肩膀,算是安慰。薛公子在灵溪镇这灵气充沛的地方待了三年,化形之法已经基本恢复,就是说人话还有些不太利落。
“你说,这狐妖,爱的到底是青衣道人,还是周家二娘?”
老板娘摇摇头,“不知。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吧。…这问题,很重要吗?”
重要啊。
王陆看着树上雨滴穿林打叶,眯起眼睛,想起乞巧那日海云帆立在那几近疯魔的狐妖面前,神色诚恳,掷地有声劝道,“如今你眼前这个,是奈何夺身、忘川夺魂、孟婆夺情,已经在轮回之道中走过一遭的周二娘,而不是你那位道长了啊狐妖姑娘。”
奈何夺身,忘川夺魂,孟婆夺情。
他又想起白狐观外,叶菲菲冷面负手而立,问他,王陆公子,你可知我万法仙门,是如何救下我海师弟的?
玉清丹重塑灵脉,七宝妙树延他寿命,就算如此,这浑身灵脉重生、生骨造筋到底有多痛,你知道吗?
你又知道,他沉睡百日,可是不论如何忘不掉一个“陆”字,是何感受?
良久,这位红裙朱唇的仙子朝他拱手一拜,说我海师弟如今在练一门心法,是我万法仙门立派以来不传之谜。万法不动仙心,若能练成,则出招无思,所以无法可破。
若想练成,则不可动情、不可动心,得过这人间八苦八重幻境,方可练成。
我师父说,他无牵无挂,实在是修炼此法的不二人选。
所以,就算我这个做师姐的为我门我派考虑,今日我只求王陆师弟你一件事。
到此,王陆已经喉咙沙哑,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求王陆师弟你,不要强求。
不要强求他记起前尘往事,不要强求他和你再续前缘,更不要强求他对你牵动凡心。
说完仙子红裙一动,来去皆无声无息。
“我觉得,”王陆闭上眼,他掌心之下,几近沉寂的胸口突然猛烈跳动起来,“还挺重要的。”
万法仙门有飞船可回,灵剑派御剑飞行,军皇山可顺着嘉陵江下游,一路向北而行,盛京仙门虽然时运不济,仍然财大气粗,不管是移山倒海之术还是再弄出几个四大金刚,回家的方法总是有的。
转眼间,分别在即,在这东篱州青衣山脚下的这几日,倒是真的活的如同幻梦一般。
王舞算是姗姗来迟,好不容易拾回点长老威严,正在白狐观里和海天阔开着玩笑清点他们门派人数。
风铃牵着三条大狗,如同本地扛把子一般立在王陆身边,锤锤他肩膀,换来少年一记瞪视。
“老板娘你杀人啊,我可是前两天刚刚挨了一记姹紫嫣红,你这一拳打过来,我真的会吐血的。”
“你少来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那天晚上那个黑衣人不是他们盛京本门弟子,姹紫嫣红用的不好,除了声势大些,打在你身上除了帮你这无相剑骨增进几层之外根本没什么影响。你少跟我装可怜啊,你都得偿所愿,让人家小海哥哥衣不解带地守了你一天了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王陆一愣,“他守了我一天?”
“你不知道吗?我去的时候,他可还在你那屋呢…怎么,你醒的时候他没在吗?”
摇了摇头,王陆觉得可能他和海云帆之间终究还是缘分弄人,他睁眼看不到对方,却也不知道对方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对了,你那条红绳,还不赶紧送出去?”风铃晃了晃自己与薛伯仁手上那一对,“虽然这白狐真仙是假的,但是听说这月下红绳系住的两个人能一生相守可是真的啊。”
“白狐真仙是假的吗?”王陆回身看了一眼那树上的愿牌,“我怎么觉得她还挺灵的。”
“狐妖之力,源于至情。用情越深,法力越强。她能以自己三尾这三百年道行催动这千愿法阵,应该也算用情颇深吧…”
摸了摸被他放在胸口的红绳,那狐妖临死前的话依旧在他耳边回响,如同山间佛寺钟声绕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