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这场宫变里,我要祭天了。
我主仆三人,良家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很快被五花大绑,扔到地上倒成一团。
怀王纡尊降贵,蹲下身平视我。
我冷笑一声。
他冷笑一声,从怀中摸出白瓷瓶,拔开瓶塞,直接倒出毒药塞我嘴里。
这药入口即化,化做一股寒流,顺着七经八脉散到五脏六腑,凝涩而冰冷。
我张嘴吐气,吐出一片寒凉的雾气。
这可是五月天!
怀王看出我的震惊,冷冷在我耳边道:“此前朝后主徐乂爻所服之毒。”
我感觉我又凉了一截。
哪个帝王服毒,不都他妈是最毒的,毒得救不回来那种。
怀王神色平淡,又居高临下,斜睨着我:“这颗药原落不到你头上,要怨,就怨他断了本王的后路……”
他陡然变脸凶狠起来,抽出佩剑直朝我劈下来。寞洲拣枝挣扎着扑到我身上,我大叫一声:“陈立合住手!有什么冲我来!”
陈立合定住了,他睚眦目裂,良久,恨恨摔了剑。
“我真想杀了你。”
他转身朝外走,留一个清瘦萧索的单薄背影。
“比起呈一时之快,不如坐待其自取灭亡。”
远远的,陈立合回身望来,幢幢的一个影子浮在那,吓人。
“有朝一日,郝氏九族将诛。”
“你猜本王给好贤侄留下了什么?”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光影刺来,我心里明了,他种下了一根刺。
陈立合走得彻底,即将谢幕,可惜我看不着那好戏。
我无力支撑,仰面倒地。我浑身冰冷,只觉地上滚烫如火燎。
我看着天,喃喃道:“月亮,怎么结做了冰……太冷了,太冷了……”
冷得耳边呼唤声也被冻结,万籁俱寂,天地间只余冰雪。
我是郝独。
我死了,我不求起死回生。
我只求黄泉路上,让我遇见陈立合那个狗哔,我一定要把他头打掉。
可惜我没在黄泉路上看见陈立合。
我再次睁眼,是一脸倦容,端坐几前批折子的陈景邑。
我想说话,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开口。
我睁开眼都很困难。
“郝独……郝独你醒了……太医……太医!”
陈景邑一抬眼,欣喜若狂,冲到外面喊,顷刻间闯进来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他们给我把脉,面露大喜之色:“皇上!醒了!醒了!”
我是个衰人,我相信,我身上绝不可能发生,身中剧毒无力回天还特么奇迹般的毒解了,死而复生这种运气爆表的事。
此事暂且不论,养了几天,我要见我爹和郝计。
陈景邑沉吟不语,并不接话,只端了碗道:“郝独,该喝药了。”
“……”
我要写信给我爹,奈何手脚无力,只能在纸上拖出扭曲如蚯蚓的鬼画符。
陈景邑见过我身残志坚的可怜模样,没收了纸笔。
过了几日,陈景邑稍给我郝计的信。
薄薄一张纸,寥寥几句话。
“安心修养,切忌胡思乱想。”
我将养了一个多月,勉强能下地。
一日我昏昏沉沉醒来,没有人在,我踉踉跄跄下了床,扶着墙往窗子走。
窗门紧闭,我醒来便没见过天日。
想着,我打开窗子,呼啸的寒风卷袭着飞雪扑了满脸,我浑身一僵,脑子轰得炸开。
自我醒来,每日只在床上修养。
但房中微热如初夏,我一直以为,尚在五月间。
竟是腊月凛冬时节。
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我想关上窗户,才惊觉整个人都冻僵了,全身关节硬梆梆竟不能动
弹。
我抖个不住,有冻的有气的。
我就知道,陈立合那个老狗哔,怎么会叫我好过。
在我差点被冻死的前一刻,陈景邑来了,惊得他三魂七魄都错位了一般。
陈景邑把我裹在厚被里抱着取暖,我整个人愣愣地,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太医很快赶来,也吓得没了半条命。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当日,我被陈立合那个老狗哔喂了毒。
郝计赶到时,我已经僵挺挺,是个死人了。
可是,那毒药,又不是真正的毒药。
乃是假死药。
乃是当年徐后主为金蝉脱壳,寻世外高人炼制的假死药。
假死药能让人在一定时间内假死。
靠得是其中一种毒草能麻痹人五感的,寒性又及其强烈,使人血液凝结。
毒性发作后,便如同死去。
然而药中还有消除毒性的解药,随着毒性消退,人便会随之苏醒。
凡事都得付出代价。
假死药,也是一种毒药。
之前的毒性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即便后来能够苏醒,身体也已经大大亏损。
身体里积累的寒毒,使得人不能受寒。苏醒后,须定居南方暖地,不然也只会是早亡的下场。
“娘娘日后……怕是只能居住在暖宫之中,不可受冷啊娘娘……”
只能居住在暖宫之中……
不可受冷……
我……
一辈子都不能出暖宫了……
我呆滞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哭。
陈景邑抚弄我的头发,又亲亲我,低低地叹息:“郝独,你就当,这是报应罢……”
哈哈……报应……
好一个报应!
我恍然间想起那年炎夏,亭台水榭,脚步匆匆,我还没见过陈景邑……
要是那天,他没来郝府,或许……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一梦浮生未觉,三冬短晷堪惊。
人世事,几完缺?
作者有话要说:一梦浮生未觉,三冬短晷堪惊。
——张抡《西江月.一梦浮生未觉》
人世事,几完缺?
——吴伟业《贺新郎》
第10章 番外一
陈景邑在京郊的温泉山上建了一座暖宫,我独居其间。
来年的三月,一日陈景邑出宫看我,他看起来很疲惫,侧躺在卧榻,捂着心口。
我眉头一蹙,感觉陈景邑心口疼的毛病越来越频繁了。
“你瞧了太医没?”
陈景邑翻个身,平躺着,长舒一口气:“看了,太医说是你下手太狠的缘故。”
我冷笑:“你活该。”
陈景邑但笑不语。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笑我——你不也是活该。
陈景邑突然说:“郝独,朕把长子给你扶养,你意下如何?”
我盯他:“你有孩子了?”
陈景邑坐起身,走到我跟前:“朕立他做太子。”
他轻轻拥我在怀里,摩挲我头顶,一边撸我,一边怅然道:“你来教养他,不要叫他,步了太子后尘……”
对,好好教他,不要将来被哪个狗比兄弟算计,死不瞑目。
陈景邑临走时,嘱我:“近日雨雪连绵,万不可到外面去。”
我点头如捣蒜。
陈景邑又道:“若还像上次阳奉阴违……”
我连连摆手:“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年节我实在熬不住,早晚憋在这宫里,憋得要疯。我偷偷出去转了转,差点死在宫外。抬回来病得厉害,又差点死在宫内。
陈景邑蓦地转身就走,隔着门,他沉声道:“明日我让郝计上山来。”
“你……”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陈景邑衬在门上的影子,等他下文,他却毫不停留,走得干净利落。
影子转瞬消逝不见,一如当年的焰火。
黄昏残照透过门来,给殿中景物蒙上一层泛黄的凄凉。
我静默伫立远望,面前却只有一道宫门。
翌日我只看到了郝计,没见到我爹。
郝计身上的气质,阴沉沉的,我见他穿着朝服,正三品。
我恍然间,像不认识郝计了。
郝计从来都是,一身青衣,悠然随便的模样。
可以蹲在大门槛上、井床边,各种地方吃花生米。
虽然他话很少,神情总是淡淡,但一见他,就有清晨暖阳之感。
而今,他像个阴雨夜的残月亮。
“郝计……我爹呢?”
郝计阴沉沉道:“成叔……成叔到观里去了。”
我猛然站起身。
我爹……我爹出家了?
郝计没什么反应,他端起杯子喝茶,热气蒸腾间,我仿佛见他掉了一滴眼泪。
他哑着嗓子,有一点点的哽咽:“郝独啊……是我害惨了你……他又喂了你一颗药,因为他不信任郝家……不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