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乐转头,往月门洞看去,只见一个紧身黑衣的青年男子进了院落。
他约有七尺,一身紧身黑衣,袖口裤腿皆束有绑带,腰间仗剑,神态疏阔,活脱脱一副游侠儿模样。
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回来的。
听不到回应,他又扬声叫了一句,
“师兄,我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回来的,你快来接我啊!”
飞白连忙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小跑到那黑衣男子面前,嘘声不断,“您声音小点啊,小胥夫子,别喊啦!”
赵常乐忽然怔住。
小胥夫子?
杨错的……未婚妻?
赵常乐细看,见她虽然是男装打扮,但胸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曲线柔美。
这时书房竹帘掀动,杨错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面上含笑,一脸重见故人的欣喜,只是故意沉着嗓子,
“聒噪。”
小胥夫子大笑,两三步跨上台阶,
“许久不见,激动嘛!哎呀师兄,越水当真好玩,我一去一年,不知涨了多少见识。”
杨错笑,大袖一展,将胥白尹引入书房,
“路上劳累,进来坐。”
赵常乐跪坐廊下,见他二人身影入了书房。
往日安静的书房立刻热闹起来,难得见到杨错这样爽朗模样。
小胥夫子……杨错的未婚妻……
一个名字忽然跳入脑海——胥白尹。
杨错的师妹。
杨错的师傅,乃是中原大儒胥子。
杨错十五岁那年,从兰陵读书归来,一道回国都的还有胥子。
胥子乃中原大儒,父王虽重武,却也不会轻视他,便聘胥子入书房,给诸位公子教书。
杨错是胥子关门弟子,自然也一同在书房中,只是他课业远领先旁人,便只充作助教。
赵常乐抓住一切机会要同杨错见面,便央求父王,说她也想跟诸位哥哥们一道去读书。
父王被她缠烦了,便答应了。
赵国虽男女大防并不苛刻,但满室男眷,只她一个女子也太过了。幸好胥子有一独女,与赵常乐年纪相当,因此父王便点了胥子独女做她伴读。
那便是胥白尹。
胥白尹虽是女子,却与赵常乐迥然不同,她自幼好学聪敏,遍读诸子百家,且性格疏阔爽朗,不输男儿。
及笄之后胥白尹便不喜被拘束在闺中,一人一马,仗剑行走山河,在各地去采风,乡间诗歌被她编纂成册,颇受文人欢迎。
上书房的那几年,胥白尹虽还未及笄,却已经比赵常乐学问高深许多。
经常同杨错一起讨论什么书啊字啊,赵常乐一句话都插不上,憋的她气闷无比。
她那时莫名嫉妒胥白尹,吃她的醋,常同杨错发脾气。偏杨错待她并不热情,只是冷冷淡淡。
所以经常是她一个人生闷气,闷过许久也不见杨错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只好又消了闷气,主动找他玩。
那一日春光正好,正座案桌后,胥子眉毛胡子皆花白,又喋喋不休什么《春秋》《礼记》。
窗外春光漫进来,赵常乐不住分神往窗外看——
好想去踢蹴鞠啊……新作的胡服干净利落,用来踢蹴鞠最好不过了……或者去骑马也好,这次可不骑小马驹了,要父王那匹大马——
“中山公主……”
“啊?”
猛然被点名,赵常乐回过神来,看着正座后,胥子一脸肃穆,
“老夫刚才讲的那段,公主听懂了吗?”
赵常乐点头似捣药,
“听懂了听懂了。”
胥子道,
“那麻烦公主重复一遍。”
“呃……”
赵常乐瞬间卡壳。
今天讲什么来着?
赵常乐试探道,“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
是这一段嘛?
这话刚出,就见一旁座位上,息哥哥扶额叹息;而身后座位,胥白尹传来一声清亮嗤笑。
胥子面容,瞬间冷肃。
“公主无心向学,又何必继续留在书房?”
大学问家,脾气都不小。胥子连父王的面子都敢驳斥,更何况是深宫中一位骄纵公主。
同堂都是诸位兄长,见胥子生气,忙替赵常乐解释,
“老师莫气,笑儿年纪小,又是父王独女,平时娇宠过了,性格活泼,有些坐不住……”
胥子被劝解一遭,也不和一个小姑娘多纠缠,只罚她做一篇文论,赵常乐才知道,原来《礼记》早已讲完,今日讲的是《国语》。
一想到做文章,赵常乐便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直到午时,胥子说下课,她还没缓过神来。
做文论!她最讨厌做文章了!
而且方才胥子讲《国语》,她根本没听进去,要她怎么做一篇文论嘛!
杨错执弟子礼,送胥子去后堂休息,然后回到正堂来收拾东西。
赵常乐眼眸一转,抱着竹简哒哒就跑过去,将竹简“啪”一下放在他案桌上,
“怎么办怎么办,胥子让我写文章!”
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及笄了,少时鼓鼓的脸颊已慢慢长开,尤其是眉眼全然长开,眼皮只薄薄一层,眼珠却眸光流转。
偶尔溜出宫玩去,纵然换上平民衣服,却也难掩艳色。
杨错垂眸,不同她对视,神情淡淡,一本正经的助教模样,
“明日上课之前交给我。”
赵常乐气闷。
她还想下学之后去玩呢,才不想写什么劳什子文章。
让杨错帮她写,看来是没戏了!
他总是这样子,对她冷淡淡的,一点都不亲热。
亏她总是兴冲冲的去找他玩,可十次有九次她邀约,都被他推却。
明明他对旁人都是和善模样,怎么偏对她这样疏离,仿佛恨不得她不要出现在他身边八丈一样。
母后说,再过半年她就及笄了,及笄之后就可选取吉日,预备成婚事宜了。
可……
杨错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想同她成婚啊。
赵常乐气闷,抱起竹简便走。
可刚跨出书房门槛,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似在追她。
她忽然心中暗喜——难道杨错追过来啦?
如果他道歉的话……嗯,那她就勉为其难,继续跟他玩吧!
她眼中笑意掩饰不住,转身,“杨——”
连忙住口,“息哥哥,怎么是你?”
公子息听到赵常乐的话,眼中笑意消散,似泛出一点尖锐眸光,
“笑儿不想见我吗?”
赵常乐撅嘴,却难掩眸中失望。
息哥哥来找她当然好,可她更想杨错啊。
透过书房竹帘,她往书房里看去,看到胥白尹抱着竹简,跪坐在杨错案桌旁。
二人不知又在说什么,胥白尹摊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字,杨错则微微偏过头,他眸色浅,不笑的时候显得冷。可望向胥白尹的时候,却微微带笑,一副耐心模样。
他此时神情,与跟与她在一起时那副冷淡模样截然不同。
好像心口被掐了一下,赵常乐顿时觉出一股酸涩来,怀中竹简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的响。
书房里,杨错抬眸望过来,却只看到中山公主转身离去的裙摆。
公子息没有急着去追赵常乐,反而转过身来,隔着竹帘,狭长眼中意味不明,他微挑了挑眉,对杨错露出轻嘲的笑。
而后公子息转身,游廊尽头追上了赵常乐。
他也不问她怎么忽然生气,只是笑着道,“下午陪你去打猎,好不好?”
赵常乐点了点头。
翘课出去玩!才不读书呢!
打猎,射箭,骑马,赵常乐喜欢这些事情,最不喜欢闷头坐在书房里看书。
猎场空旷,只有息哥哥和她,夕阳洒在大地上,天空宏阔,仿佛所有烦恼都不用担心。
赵常乐抽鞭纵马,将烦恼抛在身后。
做文章?她才不做,以后也不去书房了。
至于杨错,哼,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她也决定不喜欢他了。
父王说她是最尊贵的公主,不能受一点委屈,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喜欢他那么久,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她再不要喜欢他了,大不了让父王找一个比杨错更高,更帅,学问更大,脾气更好的人来做驸马!
赵常乐转头,对落在身后的公子息大笑,
“息哥哥你骑术不行,跑太慢了!”
公子息停马,笑着看她,伸手捏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