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起身,笑道:“不如说书。”言罢也不管身后群生激愤,摇着折扇自若出去了。
待把八堂全转了个遍,她的神情便没那么自在了。
那耿实人跑哪去了?
不归令赵康去询问,那书生听了之后脸上便是讥笑:“于弟啊?你去六尾巷那找一找,他当在那里。”
不归一头雾水,六尾巷是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市集,不久就要春试,那人耗在市集做什么?
等到了六尾,她在外头瞧着,只见那青年坐在小竹椅上,接过那些刚裱好的花灯,一盏盏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字。
不归忽然就想起一件有关前世他的事来。据说于相家境贫寒,一路北上科考,全靠一手好笔墨维生,来到长丹后更是囊中羞涩,接了个写花灯的活,一日能写三百盏,一盏得两文钱。
后来于相位极人臣,据说他写过的那些花灯,每盏能卖出一千两。
没有成为宰相前,他于尔征也不过就是个靠挥笔挣两文的潦倒书生。
有人能包下长丹最昂贵的万玉楼阁间请三六九等的客,有人只能缩在三教九流的六尾巷里,挥毫着一流的书法,挣两枚铜板。
不归看了许久,上前去:“劳驾,可否为我写盏灯?”
青年抬头,鬓角汗水滑落,神情有些呆,但笑容真挚:“啊?可以啊,小公子想写个什么呢?”
不归眯了眯眼:“一面写吕望。”
他有些吃惊,依照提笔写下,一笔一划,丘壑纵横。
“对面写卧龙。”
他停了一会,笔尖再落上去,手腕脉络隐现,腕力酝九分,落笔酿六分,减少娟狂厚重,用了另一种风格,飞逸俊秀。
“空着两面吧,这样就行了。”
他吹了吹那字迹,把灯递给她:“给,小公子,你的灯,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盏了。”
不归从香囊里取出一枚有印的宫银,接过那灯看了一会,而后连灯带银塞给了他:“果然不错,送你了。”
“小公子,你这——”
不归制止了他:“空着的两面,请贤兄不日自己添上。”
于尔征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求贤若渴。”不归笑,“良禽择木而栖,我有广阔梧木,愿等君来栖。”
说罢转身而去,留那青年在喧嚣巷里发呆。
正是初春春日好时光,上马车前,她瞧见有燕来归,翅羽悠悠旋落,掉在了她手心。
一路陈年旧事,到此不为止。
演武场的下午,阿箬眼睛一亮,跑上前亲自去拔箭,捻下那根燕羽回来:“思远,你射中了一根羽毛!”
楚思远嗯了一声,低头继续选箭。
阿箬来到他身边,捻着那羽毛去挠他脖子,他稳稳开弓,毫无反应。
“不怕痒?”于是羽毛去挠耳朵,然后刮到了额头。
却见刚才不动如山的少年炸毛般地跳开,弓箭全丢了,捂着额头大叫:“别碰我这儿!”
周遭人都叫他这过激反应惹笑了:“弟弟,不是吧,你额头怕痒吗?”
楚思远跟护命根子似的,不知想到什么,脸渐渐红了。
阿箬拿那羽毛搔自己:“对不住,我给你赔罪可还成?”
他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点,挠挠脸道:“没事,我……我去拿壶新箭。”
他急急转身而去,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额心,耳根又红了,仿佛那轻吻的触感还在。
楚思远捂眼,浑不知自己当时怎的哭个不停,错过了多一刻的缱绻。
依稀那天她的气息还萦绕在鼻尖,一点甜,十点涩苦。
他来到存兵处,心不在焉地:“劳驾给我一壶箭。”
“好的。”
楚思远一愣,愕然抬起头来,眼前是个黑黢黢的少年,眼睛也是漆亮的。
那人见他呆住了,笑问:“公子怎么了?”
楚思远看了这人许久,挠挠头:“你是新来的?”
“是的。”
“我瞧你好生面熟……你叫什么?”
那人眼睛里的光寸寸开旭,莞尔道:“燕回。”
楚思远记住了这人,拿着箭壶回去时还回头多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特别上心。那人大方地朝他露齿一笑,越发衬得黑。
回到演武场,他照着陈涵所说勤练,准头已经不错。除此之外还有格斗课、骑术课、剑术课等,他底子薄,好在有陈涵在一边,学文武外也学兵法,每天上课都是好一阵头脑风暴。此前经常放学后留下来和兄弟们讨教,也会去他们宫里串一串。
这天放学后,思鸿便过来勾肩搭背:“弟啊,去我家不?哥刚又弄了个小发明……”
楚思远丑拒:“不了,我回家去。”
“干嘛这么早就回去?”
“有人等着我呢。”
他和众人道了别,步履轻快地溜了回去。
轻脚回广梧,果然看见檐下摆张太师椅,她一手揉着左眉,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阿姐,我回来了。”
她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好。”
因这一笑,他的心就化了。
“阿姐,我今天听有几件趣事,说给你听噻……”
第38章
转眼正月过,春试准备事宜大展,不归开始跟着威亲王述职,听翰林们掐架拟题,看礼部尚书和其他官员争得面红耳赤掀桌子……
大家虽上了年纪,但还是很有活力。
威亲王有时不耐烦也跟着一起吵,吵到最后,最好的决策也跟着出炉了,于是大家都舒坦了,上一秒还吵的不可开交,下一秒就乐呵呵地吹胡子:啊,天气这么好,完事了咱老哥几个去看看歌舞吃好吃的吧。
威亲王鳏夫多年,偶尔也跟着去听小曲,年轻时也是个王老五,自己不风流也有的是贴上去的桃花,那会年轻脸薄,如今老来不惦记脸儿了,哈哈大笑一声好,还准备揽上一旁做少年打扮的不归。
不归啼笑皆非,右眼一转,写个便签交给赵康,于是待到晌午吃饭时,老家伙们勾肩搭背地结伴要出去时,后头还跟了两个少年。
大臣们自然知道戴着眼罩的是公主,近日来也领略了威亲王口中的“世出无左”,原以为公主坐亲王后头充当花瓶,没成想看着安静,开口便是一针见血,刁钻又中肯。听闻陛下从前拿公主当男儿教养,料想这千里下江南,除陛下盛宠外果真有勇谋,遂不敢再轻视。
至于规矩——老远外的江南说去就去,四皇子的大名说定就定,科举监考说来就来——那还谈个屁。
于是大臣们对这位皇家团宠的尾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大伙儿也只是去愉悦身心,是雅事不是丑事,也就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担心会被打小报告啥的。
但是他们知道有公主跟着,却不知道还有个皇子。
小少年兴奋兼不安,自去岁入皇宫,这是他第二次出来,上一次愁云惨雾只想逃得远远的,这一次心深人握在手里,看哪儿都是天堂。
“阿……兄,我们要去哪?”
她拇指揩过他手背:“大佬们去哪,我们就去哪蹭饭。”
楚思远左看右看,眼里全是快活,嘴巴严守着不露一声赞叹,内心戏充实。
不归转头去轻问赵康:“人手可够?”
赵康点头,眼睛扫了街道两旁,示意到处都有天御暗卫。
不归便放下心,牵着楚思远闲走。
老家伙们一挑就是蒹葭坊,豪气干云地进了这长丹第一歌舞坊落座,然后翻开菜单,脸色绿了绿。
不归牵楚思远到一旁的单桌坐,亲昵地揽着他在身边,随口报出几个菜,饶有兴致地指着那菱台给楚思远小声科普:“那蒹葭台是得过御章的,舅父还是储君时曾溜出宫来这玩,看了几支舞后大加赞赏,再后来这蒹葭坊便得了御名,养天下第一等的舞姬与歌喉,有时宫中宴席也有出演的。”
楚思远眉高高地挑起来:“大佬年轻时也很能混噻。”
不归笑着敲了他的头:“谁不是皮过来的?就你出圈啊?”
白天的蒹葭台多是群舞,一般是四五舞姬伴演,图的是热闹,到晚上随着异灯,会更加风雅夺目。
楚思远看了热热闹闹的一支胡旋舞,转头去和不归咬耳朵:“阿姐,你会跳么?我瞧你玩过好多乐器,还没见过你跳舞噻,你要是跳了,肯定比她们都好,那个丽妃也比不过你的。”
不归汗颜:“承蒙厚爱,与体能有关的阿姐都不成气候,你别盲目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