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雪(18)

晏惜笑了笑,没有接话。

“朕……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放心,不是为了来看你。”

幼君硬生生被梗了一道,只得干笑:“那是自然,我还没死,要看我也不用非跑到这永陵来。”

晏惜挑眼瞧他:“就算你躺到永陵里来了我也不会来看你。”

“你!”

“我比你年长,等到你死的时候,我早该化作一堆黄土了。”

“……”

“我的一位好友去世了。”晏惜声音低了低,手握一盏温酒,脸上神色不大好,眉宇间藏有萧索阑珊的意态,“我不见他已有十年,可当听闻他的死讯时,我还是很想赶到禹山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果不是因为他,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愿再回来。”

幼君沉思良久,喟叹间应道:“能得一二知己好友,你的一生,到底还是比我圆满了。”

晏惜不作声,他像幼君最先饮酒时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直喝到了第七杯,酒性稍烈,他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泛起酡红的颜色,眼睛却愈加清亮,像是用水浸洗过似的,变得潮湿而莹透,他张了张嘴,喑哑问了一声:“夜长生呢?”

那个熟悉的名字,幼君已经克制着,很久没去回忆过,此刻突然被提及,竟像从遍是灰尘的箱底翻出了一件曾经最珍爱的什么东西,他的心没来由疼了一下,然而他只是垂眉盯着盏中的酒,故意平复下汹涌的心潮,沉冷反问道:“皇兄怎么忽而想起他来了?”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多年都没能想明白。”

“关于皇嫂的?”

晏惜蓦然愣住,随后弯起了嘴角:“难得你还称呼她为‘皇嫂’。”

幼君抬起一双幽深的墨瞳注视着他:“长生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他这个人喜好清静,素来向往逍遥散人的生活,当年若不是为了我,也早该策马天涯、阅尽山河之美了,所以,在助我登上帝位之后,他就离开了皇宫,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

“哦,那真是可惜。”

“你想问他什么?”

“既然他不在,那就不用问了。”

幼君盯着晏惜饮酒的样子,兀然轻笑了一声:“长生不喜欢谢琳琅。”

晏惜端着酒盏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接着,他朝幼君举了举酒盏,也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夜长生,你怎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晏惜喝完那最后一盏酒就起身站了起来。

幼君知道他是要走了,他故意在他身后说道:“皇兄,我的皇后郑氏,与皇嫂长得十分相像。”

晏惜果然如他预料中一样止住了步子,“郑氏……你说的可是郑相的女儿郑婉?”晏惜背对着幼君,低头蹙眉认真回忆了一番,“我记得她并不……”

“不,真的很像。”

“哦,也许吧,毕竟那年我见到郑婉的时候,她才只有八岁。”

“皇兄不想见一见她吗?”

晏惜怔了怔,忽然间发声冷笑:“幼君,你真可笑!”

幼君目光灼灼望定晏惜瘦削的背影:“能再见‘故人’容颜不是很好吗?”

“再好也不过镜中花、水中月,终是一场虚幻而已。”晏惜已伸手打开了门,夜色降临得那样快,重新落下的雪只隐约剩下了纷扬翻飞的轮廓,教人连那皑白的颜色也看不分明了,“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得到的。”

幼君嘴角缓缓浮现一抹凉薄:“呵,昨日红颜,今夕白骨,看来你这一生,是难以得偿所愿了。”

“五十步笑百步,何苦来哉。”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我以为,韦蔷会成为你的皇后。”

幼君倏忽一震,面上猛地有些发白,俄顷,他唇角微扬,半垂眉目笑道:“她脾气大了些,总归是不如郑氏端和贤淑的,位居贵妃就已经很好。”

晏惜仅轻轻应了两个字:“是么。”

幼君抬目,晏惜已经走出门去了。

摘星楼里的几案被掀翻了,火炉倾覆、杯盏碎裂的声音晏惜没有听见,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走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呼啸的北风只徒显出天与地的静寂。

幼君站在高楼上,面朝莽莽群山的方向,他望着皑白雪地上缓缓走远的一抹深色背影,陡然眼下炙红一片,好多过去了的、不愿意再回想的往事,霎时之间都纷纷涌上心头来……

自小他就特别喜欢韦蔷。

十四岁那年,他支开宫女内侍,将正在赏花的韦蔷逼退到上林苑中无人的一角,终于鼓足勇气,红着脸颊对韦蔷说了五个字:“我很喜欢你。”

韦蔷挺得直直的背抵在假山上,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不客气回应他道:“你喜欢我?那又怎么样?我此生,注定是要做皇后的!”

他非常不甘心,问她:“如果我能让你继续做你的皇后呢?”

韦蔷轻蔑看了他:“不可能!”

不可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玄颐能做到的,为什么他幼君不能?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韦蔷接进宫中。他嵌玉紫金冠高戴,虽是着一身帝王常服,但贵为天下之主的凌人气势不减丝毫,他信心满满去到栖梧殿上,意料之外却看见了滚落地上的赤金凤冠和被剪刀绞碎的皇后凤袍。

宝榻上的韦蔷长发散乱,双眼泪红,她抬头来看他,开口与他说的第一通话竟然是:“你用这样的手段得到我有什么意思?我不会做你的皇后。无论玄颐在哪儿,是生是死,我的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木然而立,盯着满地碎红,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玄颐、玄颐!又是玄颐!直叫他新爱旧恨齐生,恨不能将那逃亡在外的人整个儿嚼碎囫囵吞下!

那一晚,他神思恍惚地从栖梧殿里出来,夜长生就站在殿前玉阶下等他,他疲惫极了,抬起手好想让夜长生过来扶他一把:“长生——”

夜长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远远站着。

他心下一慌,急切又唤了他一声:“长生?”

夜长生仍旧一动不动站得很远。

他忽然感到极害怕,紧盯着那年轻人沉静的容颜,他不由自主快步往前走去,还来不及走下玉阶,夜长生却已对他说道:“殿下……不,陛下,有些话,实在没有必要靠得太近来说。”

听到这样一句话,好像内心里有什么突然间垮塌崩碎了,他惶然无助停下了脚步。

昏然的灯光落进了夜长生的眼睛里:“陛下,如果我一早知道,你夺这江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宁死也不会帮你。韦蔷是你的心头好,小谢又何尝不是我的至宝?你知我为舅父所不喜,急欲成就一番大事令他刮目相看,所以就故意用‘易主功臣’、‘加官进爵’之类的谎话来骗我卖命是不是?加官进爵……呵,果然人一贪心就容易被利用,我真是愚蠢至极。”

夜长生的眼睛里隐约升起了水雾,那些水雾使得落进去的灯光变得更为明亮了。

幼君焦急不已,慌忙解释道:“长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陛下。”

夜长生长身玉立,于阶下恭敬对他行了一礼:“此间事了,臣下已无用武之地,请陛下允臣归去家乡。”夜长生往后退却两步,随后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幼君站在玉阶上,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塌地陷的滋味:长生父母双亡,孤孑一身如浮萍漂泊,早已没有家乡,又何来归乡一说?长生定是憎厌他欺瞒了他!

万人之上的年轻帝王不顾威仪,急忙奔下玉阶,追上去张臂拦住夜长生的去路:“长生,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

夜长生没有因此而止步,他走近前来,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依稀像是叹息了一声,幼君没有听得太真切,但是他听清了他说的另一句话:“幼君,你欠我的永远也不能还给我了。”

所有的底气都在那一句话里消失殆尽,前所未有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将幼君包围在中心,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夜长生孑然离开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他的努力,似乎只为他赚取了一场孤独的人世……

那一年,韦蔷说过的那句“不可能”,竟然一语成谶,也并非是他幼君不可能登临帝位,而是这一生,她韦蔷都不可能真心爱他,以及他所赐予的荣华尊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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