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了把泪站起来:“把琳琅交给我!”
夜长生止步,却未回首:“她无论生死,都是我夜长生的人。”
“你不配!”
“是吗?但她选择死在我的面前。”
朱雀心头一震,默然哑口。
没错,她“爱恨两难”,纵使后来对太子动了心,也还是会觉得对不起夜长生,她负疚到以死偿还。
——可是,他呢?
从紫衫到红衣,禹山上的少年,为的是那一句:“你叫朱雀,当着红衣为妙。”
旧日戏言,还犹似在今日耳畔。
他出现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来得不如夜长生早,不如太子玄颐晚,但不早不晚,她对他,最是没有过男女之情。
“爱恨两难……”
朱雀低声复语,他攥紧手里的刀,眼中悄悄再蓄起了一层薄泪,琳琅,这固然是你的选择吧,而未竟的心愿,我会替你达成。
……
六支人马在折损小半的情况下,最终还是冲出了宫门,按照早已部署好的安排,一离开皇宫又分作了四队,各向东南西北四门而去,往南去的玄颐甚至都没有机会对其他人说上一句感谢的话。
出了城,玄颐被保护在队伍的中间,他努力策马追上了最前面一个头领似的人物,那是一个面容英朗的中年男人:“这位侠士,一路我问了不下十遍,如今离王城越来越远,是不是该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们来救我的?”
中年男人侧脸看了他:“‘侠以武犯禁’,我们江湖中人,最忌与朝堂有所牵扯,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救一位太子。”
玄颐闻言不悦:“不想救也已经救了,若你觉得为难,倒也可以将我送回去!”
对方大概是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又细打量了他好几眼,紧接着便朗声大笑起来:“哈哈……你小子确实有趣!‘江湖儿女义气重,最是难负琳琅娘’,若不是谢琳琅开口,谁愿意来蹚你们这趟浑水!”
“琳琅?!”
“废话少说,看好脚下的路,现今可是逃命要紧!”中年男人显然不愿多言。
天将晓时,星月惨淡,这十数人行至一处江边,微腥的江风寒峭似刀,刮在脸上犹有刺痛,放眼望去,独见烟波浩渺,野渡无人,见者心中多有凄怆,唯感天地索然,何处都可是苍茫穷尽之所。
无人撑渡,只得苦等。
东方既白,黎明拂晓。
悄静的清晨,雾霭还未散去,身后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异常清晰响亮的踏蹄声直奔江边而来,众人不觉心紧揣测,纷纷警惕地摸上了家伙,头领倾耳细听了片刻,挥手示意大家放轻松:“莫要惊慌,二三人而已。”
没多久,江岸上就出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朱雀、魏胖子以及楚歌三人。
待看清来人,小元子立马变得很狂躁:“他怎么还有脸来!”
玄颐却瞧见了那个被楚歌环在身前的小女孩,极为相似的眉目,叫他想起楚歌曾提及过的妹妹小雨,那小女孩目光怯怯,瘦小而单薄,面容有些脏污,身上裹一件成年男子的外袍,注意到这些之后,玄颐伸手按住了小元子:“别恨他,他有他的苦衷。”
楚歌下了马,扑上前来,亲眼看到太子无恙,堂堂七尺男儿,竟毫不介怀地于人前喜极而泣,心绪稍得平复,他即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郑重呈递给玄颐:“她说,承君所爱,无以为报。”
玄颐愕然,将东西接过拿在手里,只是干干净净一方素帕。
小元子凑过脸来,盯着帕子也直发愣,小声嘟囔道:“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呀,良娣她是什么意思?”
潮湿的江风拂乱了玄颐的鬓发,他心里一片酸楚,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殿上合眼假寐,琳琅在他身边捧着一册诗词集看,她出去之后,他坐起来,拿起反扣着的书,发觉她已阅至最后一首《山歌·素帕》。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颤声语未落,一滴泪已溅落在了素帕上。
“丝?”
“……思?!”
小元子懵懂醒转过来,他呆了呆,然后“哇”地一声,不知怎么就很突然地大哭起来。
魏胖子晓得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根本就未得知琳琅的死讯,他眼下发热,偷眼瞧了瞧朱雀,朱雀很镇定,甚至脸上神色寡淡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承君所爱,无以为报——”玄颐细细咀嚼着这八个字,眼神便一寸寸灰暗下去了,“琳琅她,已经不在了吧……”
朱雀心口剧烈颤动,压抑的泪意重新翻涌上来,他连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侧过身去,江风“哗啦”一下,将他的兜帽吹下了。
蓦然间,朱雀想起在来的路上,楚歌曾提起过琳琅说的那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他们救不了我了。
就算知道玄颐最后会被毫发无伤地救出来,她也是早就打算好了不准备离开的吧?
——江湖儿女义气重,最是难负琳琅娘。
没有谢琳琅的义薄云天,又哪来江湖儿女的“最是不负”?
可惜到头来,这永难两全的人生,你进退无路,终究还是选择负了自己。
朱雀想,这世上有很多人何其可怜,竟同时少去了一个……可以喝酒共醉的,朋友。
第18章 尾声 晚来天欲雪
后来,幼君如愿以偿做了大衍国的皇帝。
羲和十五年,也就是幼君即帝位的第十五年,贵妃韦氏为他生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九个孩子,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婴,样貌自然是随了韦贵妃的,唯有那英凛的眉眼却是像极了她的父亲。幼君对韦贵妃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是夜,宫人急匆匆把小公主抱去给他看时还心肝忐忑地在想:因着韦贵妃的缘故,陛下定然是不怎么喜欢这孩子了。可没想到结果正好相反,幼君非常怜爱这位九公主,他手脚笨拙地把孩子接过怀中,低头仔细瞧着那一团粉嫩的小血肉,冰冷的脸上竟渐渐绽起了笑容:“就叫她长乐罢。”
可谁也想不到,最承陛下宠爱的长乐公主会早早夭亡,一生短暂到只有五年光景。
羲和二十一年冬,幼君忽然很想去永陵探望长乐。
深冬大雪覆盖下的永陵,无论站在哪里,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置身于一座孤独的墓葬中,这种寂寞难言的感觉,一直到幼君登上了摘星楼、能俯瞰整个永陵的时候,都不曾淡去过半分。
随侍宫人不敢有违圣意,陛下说要独自去看看公主,他们便不敢过于跟近,遵照吩咐将陈年的烈酒、酒器、炭火等送到了摘星楼之后,所有不相干的人都退到了永陵外。
一杯复一杯地喝。
摘星楼外的雪在微不察觉里慢慢堆高。
不知喝到第几杯的时候,随着空杯的落下,一滴泪也坠了下来,跟着,是第二滴泪、第三滴泪——
幼君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哭过了。
……不,这一生不悔不憾,不可流泪!
当门外有脚步靠近、积雪被踩踏发出轻微崩塌声之时,幼君察觉到动静已倾耳细听,那脚步停在门口半晌沉默,幼君隔着一扇门与之对峙,也静默不言,许久后,门外的人低低一声浅笑,轻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门被推开,天幕昏昏,雪却已经停了,唯有寒风扑面而来。
瘦高的身影立在门外。
原来是故人来了。
幼君略一怔忪,眯眼打量着来人,尔后便是微微一笑:“是你啊,皇兄。”
不速之客在门外脱下了厚重的斗篷,兜帽下藏着的一张端秀容颜完全露了出来,鬓发虽已染上了薄霜,眼睛却还依然像许多年前一样明亮,他面上无波无澜,只静静凝望着阁内独坐的幼君:“好久不见,陛下。”
听到那声“陛下”,幼君顿了顿,忽就烦躁地皱起了眉,一声脆响,小小的青花酒盏竟然碎裂在了掌中。
“哈,人微命贱,这些年走南闯北早已忘记了最初的名字,陛下还是叫我晏惜吧。”
“晏惜?”
“是。”自称“晏惜”的男子颔首,他进来后转身关了门,顺手将斗篷搭在一旁的矮架上,随之就揽衣在幼君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自顾自伸手去取温在水中的酒壶。
幼君细细端详对面人的眉目,嘴角渐渐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顾惜安乐?真是个绝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