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17)

晏非有些恍惚,觉得这时候的花辞忽然便和记忆力的阿辞合上了身影。他眼眶隐隐泛红,在不断地重复着提醒自己,这是心魔在作祟,但暗示了千百遍,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和“花辞”的初见。

那时候他刚留洋归国,受友人所邀前往百春楼去听折越剧。晏非觉得新鲜,家中老太爷虽然爱听戏,但常请的戏班子唱得都是京剧,女儿不做京剧,无论是穆桂英还是虞姬皆是男子画脸所扮。即使去了英国,偶尔听的日本能剧自然也都是男人的场子,不见粉黛。

偏生这越剧不同,闺阁小姐是女儿,风度翩翩的公子亦是青黛。将那戏折子翻了个遍,皆是呢喃软语依依不舍道此情应是长相守。这一入,与家中戏园咿咿呀呀的场子不同,这里不见刀枪,不分天下,只有一个个瑰丽的梦。

也难怪饱经硝烟受着动荡的沪州会如此风靡这越剧。

友人与晏非只听完了两折戏,便从包厢悄悄离去。他们都是留洋归来的学生,心怀着救济天下的抱负,乍一看女儿扮男身做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样,大多有些不习惯,于是踩着又高又陡的楼梯下去时,这言语便没有遮拦了。

“倘若全国的男子都是这样,倒不如把国家趁早送给列强罢了。”

“须眉该有须眉样,这般扭捏作态,像什么样子。”

人还没有走到楼下,便听得一句:“两位既然如此有志气,也不该在百春楼听戏,北平,东北,就算是沪州的租界也成,去把枪拿来,从洋人手里把地盘抢回来啊。”

晏非停住脚步,看到的是方才在台上扮贾宝玉的女孩子,头冠已经拆掉了,脸上的浓妆也都卸了,只是穿着合身的戏服,在灰暗只有烛火照明的楼道里,很像是披头散发的小公子。

女孩子往他们身上一扫,笑道:“留洋回来的?”她啧得一声,几尽轻蔑。

友人已经是薄怒:“小姑娘,说话该客气点才是。”

“我这话哪里不客气了,是你们要酬壮志,我给你们指条道路罢了,不要生气啊,多跌身份。”女孩倚在墙上慢条斯理地道,“唉,不过我听说你们许多留洋出去的,花着几万的大洋,在国外喝酒看剧泡女人,真是须眉该有须眉样,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改抽大烟喝大酒泡女人的混账样子,留洋这么多年,连个尊重平等都不懂。”

晏非哑然失笑,友人还要辩:“你最懂,不过是个戏子,也要和我们讨论《社会契约论》。”

晏非一把扶住友人,将他底下的话都止了,方才拉着他离去。

友人还在忿忿,晏非反问:“我们前晚还在商量着该如何把西方平等思想在国内宣扬,如今却有人能在戏楼和你辩一辩平等,岂不更好?说明我国还有救。”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弹指一挥间,明明遥远得像是隔着几万光年,但所有的面孔都鲜活。

晏非顿了很久,就在花辞琢磨着招降了还如此憋屈,倒不如想个办法把聚魂铃偷了远走高飞才是,他忽然就开口了。

“结了这案子,倘若我们确定能合作,我便把聚魂铃暂时还给你。”

花辞没松口:“确不确定能合作,都是你判断,对我太不公平了吧。”

晏非看了她一眼:“其实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行吧,谈话又进入了死胡同,盗窃这事得提上日程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豆腐面,晏非付了钱,领着花辞叫了辆三轮车,晏非摊着罗县的地图,对三轮车夫道:“师傅,先带我们在城里跑一圈。”

他顺手把定灵钟给了花辞,道:“你盯着点。”

师傅扶着车把手,问道:“罗县不大,城里就这一片大楼,是要每条街都走一次吗?”

“嗯。”晏非道,“转完之后再去城乡结合带去转一转,价格好商量,但请务必在晚上七点前转完。”

他从地图下方翻出了那份一般人看不懂的报告,挑了几个地方:“尤其是叶家村和鸭头山那一代。”

花辞挑眉按着声音道:“乘着三轮车四处扫?这得浪费多少时间。”

“三轮车速度慢,方便。”晏非言简意赅,“七点之后引灵。”

“什么?”花辞皱眉,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引灵。

晏非笑:“跟着我,我带你见个世面。”

第16章 15

晏非说要带她见世面,的确是没有玩虚的。

他们乘着那辆慢悠悠的黄包车逛完了所有该去的地点之后,晏非便把目标锁在了鸭头山附近。他除了把车费付清之后,还特意地多抽了一张给师傅,除了小费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将这单生意瞒了下来,不与外人说道。

那时刚好已经晚上七点了,天黑得深沉,晏非手里握着定灵钟,带着花辞往山上去。

这鸭头山其实只是个山包——在大山的子民眼中——因为走势样子像鸭头才得了这诨名。鸭头山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因为是罗县辖区内不多的天然绿化区,因此早十年县政府便下批,在这里建了养老院和月子中心。

养老院和月子中心之间就隔了一条围起来的篱笆,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左边是走过漫长路途抱着余年撑着日子,而右边却是朝气蓬勃人生才刚起航。

等到了鸭头山下,已经能瞧见了养老院了,晏非方才停了下来。

“听说过湘西赶尸吗?”

他冷不丁一问,花辞愣了一下,道:“我看过一些杂谈怪志。”

“若真要追本溯源起来,晏家起源湘西,只是我们这一支在沪州发达罢了。家族谋生的手段传到我祖父那儿时已经不大行了,要说赶尸,还是符家更加称手。”

晏非拎着定灵钟,绕着养老院慢慢地走着,索性普通人听不见这铃铛疯了一样的声音,不然,照着这撞柱疯狂敲击着钟罩的程度,养老院里的保安护工早就该打出来了。

花辞忽然问道:“我听说,阴司里的人最初的力量就是来自湘西赶尸?”

“是有这说法,”晏非承认,“我接管晏家之后翻过宗庙里留下的族谱,虽然没有留下直接的只言片语来证明,但还是可以从旁猜一猜,应该是如此。”

花辞问道:“你们这一支都到了沪州,还能成为阴司的领头人,怎么做到的?”

“最开始,太老爷到了沪州做海运,就是为了和祖业隔开,毕竟赶尸这种工作,太过低贱,平日无事,连挑粪的都能来踩一脚。但再低贱的工作,倘若背后藏着巨大的诱人的利益,也就高大上起来了。”晏非轻描淡写地讲着晏家的过去,并不在意花辞会如何想他故去的尊长们,“是符家上门来找的祖父。”

其实符家的长辈上门来找过三次前,两次都被晏老太爷拒之门外。那时候老太爷已经年逾古稀,把一辈子都耗在几艘海船上,终于在快要故去时让晏家彻底在沪州站稳了脚跟,根本不愿家乡里来人,叫商业伙伴知晓自己的底细,没得叫人嘲讽。

所以前两次,老太爷都拒了,直到第三次,符家老三费尽心力,用完了身上最后一块铜板,终于叫门房递了一句话进来。

“老太爷如今遍体绫罗,满桌山珍海味,日子过得赛神仙,但等到了地底下去呢?福都留给了儿孙享,自己冷冰冰往棺材里一躺,还谈什么极乐世界。”

每个人都怕死,尤其是有钱的老头,符家老三这句话正打在了老太爷的命脉上,于是也不顾七十五岁的高龄,赶紧撤了戏台子,亲自出门来迎接符家老三进去。

具体是怎么谈的,那时晏非还小,自然不知道。等到了上学堂了,祖父和父亲都只叫他好好念书,中个状元了。

家族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宗祠里,而晏非那时一心只愿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念完私塾,央了父亲开恩上了洋学堂,不是学算术,就是放学后和社里的伙伴聚在一起,偷偷地看着好容易从书局里弄出来的《茶花女》《政府论》《君主论》。他那时骂袁世凯,又四处奔走,想在出国前办一份开国智的小报,忙得很,全然不知,半截晏家已经在阴暗里腐朽了下去。

晏非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花辞小声提醒:“晏非,这里铃铛闹得不正常。”

养老院里,老人来去皆是常事,所以有未散的散魂纠缠着定灵钟让它吵得不像话,也是可以谅解的。但站在此处,定灵钟却安静了下来,不再闹腾,反而是很有规律地一敲一敲地发出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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