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早早而至,伴随而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桃花突然纷纷绽放,茱萸雪白似的繁花将山庄染烈。香墅岭里,株株琼花勃勃生长。牡丹、美人蕉、茶花和郁金香将山庄装点得美不胜收。葆君日复一日,奔波于山庄和青果巷的绣坊店里。而上官仁精心设计的后苑梅花鹿囿已落成,木栅栏围成的囿圈里,一共训养五只梅花鹿,外加一匹体魄彪悍的骏马。
一日,天空像一汪碧玉,蓝莹莹的无比幻美。上官黎懒洋洋地斜靠椅子上,两条穿着高统靴的长腿交叠在一张竹滕椅上。上官黎望着从玻璃窗透进来的余晖,与房胤池谈笑,说:“我纵然不是个骑手,也绝不会被一匹马难倒。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房胤池身着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戴上马仔帽,拿上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长鞭,随后走出毓秀楼。他们来到了后院养卉苑的马厩旁,一匹栗红色的骏马拴在栏杆上。这是上官黎第二次骑马,头一次,由于马的玩劣不羁,险些将他从背上摔下来。这一次,他心想无论如何也要骑到马背上。上官黎从房胤池手上接过长鞭,在草地上奋力一甩,斥声道:“看你服不服从我,若再不服从我,你就尝一尝鞭子的滋味。”说完,走向那匹骙骙烈马,想要踏上马镫,跃上马背。但是,无论上官黎如何□□,那马儿就像一头横冲直撞倔强的野牛,不停地尥蹶子,将他拒之于外。上官黎再次走近,不等鞴马,想要牵住马绳跳上马背,然而,这次他依然被马唬吓住。那马儿朝天空放声嘶鸣,四蹄乱拨,甚至差点踩到他。上官黎内心胆怵不已,不敢靠近,于是扬起了长鞭。“你这不通人性的畜牲,我如何不能驯化于你?”上官黎将长鞭朝空中一甩,“啪”一声,脆裂的声音传向了山庄每个角落。那马一看有人拿长鞭叱喝,四蹄跃空,长啸一声,一束冷漠目光凌厉地投向上官黎。上官黎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想用长鞭震慑它。房胤池伫足马厩外嘿嘿地嘲笑:“看你不行吧,你不是马儿的主人,它不会服从你。”上官黎一听,愈加生气,他心底悢然,口中喋唾詈骂,当他再次走近骏马身旁时,被马一蹄踏来,险些受到伤害。房胤池惊声大叫:“黎哥,不要再靠近它,这匹马未经驯化,它不通人性,你要小心它伤到你。”上官黎气得双目圆睁,他哪儿会被一匹马吓得后退,只见他慢慢靠近,扬起长鞭朝马身上抽。谁知,那马一受到湘竹湖丝洒雪长鞭斥打,立时抬蹄跃空,扑向了上官黎。上官黎陡然一惊,一撤步,朝后连连退:“你,你这性口,枉为我做你的主人。”上官黎手拖长鞭,悻悻地注视着马匹,又是一鞭抽向了马背,顿时,一条血印清晰地留在马身上。“住手——”突然,我出现在马厩旁,“为什么打它?”我走进马厩里,夺走他手里的长鞭,“黎哥,你太不懂事了,它虽是个性口,但懂得人性呵护,你知道吗?”上官黎讶异地望着,不明白我饶舌之意。只见我把长鞭往地上一扔,靠近马,双手揽住马头,哄慰道:“马儿,马儿,你别害怕!这是你的新家,你不能顽皮下去了。”我用手拍抚马背,为它梳理鬃毛,攥着青草喂它。那马发现我对它呵护有加,目光居然变得温顺,默默注视着我。我一看时机成熟,牵过缰绳,脚蹬马踏,立时轻盈一跃,跳上了马背。我牵紧马绳,轻声喝了一声“走!”那马听见,像被人点施了魔法,带着我走出马厩。上官黎和房胤池吃惊地张望着,紧随我的身后,想要看清楚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回眸一撇,朝他二人惓惓微笑,骑马在山庄后院遛达一圈,最后飞驰开来,跑出了山庄。“淑茵,等一等我。”上官黎一看,我仿佛一个谪仙,骑在马背上驰出山庄,同房胤池在身后拼命追赶。
我骑着骏马一路翛然跑出山庄,来到莫愁湖畔。一座湖堤下,长满萋萋菁草,细柳摇青,好花弄影。我骑着马走近湖堤,然后跳下马背,让马采食湖畔的新鲜嫩草。湖畔长满茂密的芦苇、蒲草、芡草,马低头欣然咀嚼。我坐于一旁,双手脱着下巴望。湖面上,一个青衫女子唱着歌渐渐靠近。我一抬目光看见是余鸯,她正用清亮的嗓子唱:“湖中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余鸯笑容可掬,鬘鬘长发飘耳际,用手抿于脑勺后,跳下了小船,走向我:“淑茵你怎么来了?”我直起身,瞟了一眼马儿,道:“我带它来吃草。”余鸯遮嘴一笑,回道:“现在哪来的好草,刚至春天,青草要长一长才茂盛。”我用手拍抚马背,听见身后上官黎呼喊道:“淑茵,马跑的太快了,我们赶不上你,快歇一歇。”上官黎气喘吁吁地跑近,看见马厌厌安祥,正在湖畔咀嚼青草。我说:“让它多吃一会儿草,山庄并无好草,它不温顺人。”
上官黎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怏然无趣地摇了摇头。我蹩躠一笑,道:“马是好马,但不能驯化于它,便可惜了。黎哥,要不要再试一试?”上官黎直觉胆怯,摇头微笑,道:“淑茵,你怎么会骑马?以前未曾听你说过,今日见着真让我意外。真不赖。”我遮嘴笑了笑,说:“在承德老家侨祖村我经常骑马,已像家常便饭。”上官黎点点头,看着余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怎么也站在这儿?”余鸯回道:“在湖中捕鱼,可惜春天鱼小,一条也没逮住。”我侧目一笑,说:“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有鱼?”余鸯将头上扎的一条碎花雪巾攥在手里,回道:“再有一个月,鱼儿方能长大,现在有规距,小鱼捕着必须放生。”几个人寒暄,见那马静静地站在一旁低头啃青草。我抚着马头喃喃说:“马儿,马儿,让黎哥骑上你,听话好吗?”余鸯一听,忍不住噗嗤一笑:“马会听人话吗?淑茵你真逗。”我眯眼一笑,道:“你别小觑它,它通灵性,懂人话哩。”上官黎早已愀然作色,望着骏马两腿发软,我让他骑,他摇头不肯。“怕什么,有我在,试一试。”我抓住缰绳给他打气。上官黎让我一鼓劲,便有了兴头。上官黎再次走近马,一个起跃,瞬间跨上了马背。“走!”我放开缰绳,任由上官黎骑着在湖畔兜圈子。我们看着上官黎骑在马背上拍手雀跃。上官黎的胆量越来越大,最后,骑着马放开绳让它骎骎飞驰。
上官黎返回香墅岭,将我驯马一事告诉了梁婉容。梁婉容知道之后,感到异常吃惊。萧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云母石罗汉软榻上,一手拈着玉佛珠,坐起身,笑道:“好孙儿,你可取了一个好媳妇,啥事也难不倒,这以后进了门,你能把她咋样?”上官黎穿着高统靴,望着窗外天晴日丽,回道:“奶奶,您别总是躺着呀,为您身子骨着想,和孙儿上外面梅花鹿囿瞧一瞧,你不知道那梅花鹿好看着哩。”萧老太太也觉得郁闷,索性回道:“孙儿,奶奶正想去观察梅花鹿,既然你说了,那我们就同去。”说着,拄着藜木杖,随上官黎慢慢走出山庄,两人径自走近了鹿囿。
在一处围着栅栏的鹿囿里,五只形态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或安祥卧在地上反刍,或是立着眯眼嚼草。一只刚刚一周的幼鹿崽儿,尤其引人注意。萧老太太头一回观看全身长满斑纹的梅花鹿。她拿着绢帕揉了揉发涩的眼眸,朝囿边靠了靠。上官黎道:“奶奶,这些梅花鹿是我爸特意为您买来,听说那鹿茸值钱,让你解闷消磨时光。”萧老太太心舒目悦,不时仔细观察。上官黎攥着青草,引逗小梅花鹿。小鹿乖戾灵跃,一看有人喂草,竟大模大样地走向他。这样,他就抓住小鹿,让老太太用手抚。萧老太太颤抖地伸手轻轻抚摸,它那身黄褐色的绒毛,那双滴溜溜的眼珠,那娇小的身形,令她无限回味。
晚上,在梦蕉园住处,葆君获知了一个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她的一副《喜鹊踏枝》作品,荣获全县第一名,奖品和奖金皆已颁发给了我爹。葆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绣制杭州城及先生要求的四副绣品里的其中一副。我问:“妹妹,你高兴吗?”葆君含笑凝视着我,笑得灿烂如花:“当然高兴,它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望着四副图样,正是古人周镐在镇江画给一位朋友的连集图:《范桥流水》《浮玉观图》《刁坞藏春》和《梦溪秋范》。我问:“妹妹,这些图样如此繁杂,你能绣得出来吗?”葆君笑道:“能,只要我专心致志,慢慢绣会绣出来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往外一看,喻宥凡与王润叶两人说笑间走来。王润叶身穿素雅的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围着一条青花瓷纱巾,胸前挂一条紫水晶项链。头发绾了一个云松螺纹髻,两条眉毛染得如同两叶柳,两颊搽粉,双耳各垂一串水晶流珠花瓣,嗔声娇气道:“葆君妹妹又在绣呢,当心累坏了身子。”葆君望了望,拿绣品给她看:“省城的及先生又送来图样,我无暇休息呀。”王润叶一抬手腕,葆君发现,她腕上戴一条明晃晃的金手链。葆君道:“几天不见,姐怎么打扮得妖里妖艳的?”王润叶微微一笑,道:“我们已许订亲事了,婚事在十二月底。”我一听,脸上浮出一抹愁怏的情绪,苦笑道:“我的婚事也已许订,如今事事皆由上官先生操持,但不如你们一样招摇过市,我就寒掺多了。”王润叶觉得奇怪,遂问:“如今是人家儿媳了,怎么还住在这片清幽之地?”我说:“别墅尚未建好,也无空余闲房让我居住,一时半会,只得先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