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小竹(4)

“姐妹二人的恩怨情仇我不关心,但你需得记住,若不是湖州内应传来消息,青萱求我救你,我想你现在怕是一抔黄土加身,死得无声无息。”

顾青怡白眼翻了好几个:“死了倒干净!现在漫天传我堂堂顾家六小姐让沙匪劫了压寨。”

“说到底,你不过拿我顾家做垫脚石为你扬名,泼皮无赖。”

“你家?”

裴筠笑起来,凉薄得很,带着十足的讥诮,她慢悠悠地进到厅里来,一脚踩在蝙蝠叼钱的影子上。

“青怡,你原先在湖州,谁把你当顾家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你们姐妹二人是妓生的,在顾家日日为人欺侮,难道是日子久了,你竟感恩戴德地把这欺侮当施舍了不成?”

顾青怡眼睫一颤,让她说得不作声,早间那股子泼劲全然没了,她对谁都敢撒泼,但独身对上裴筠这人,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口无遮拦。毕竟,当初对方领五骑人马,在莫戈沙漠里剿杀她数十人的送亲队伍,那可都是顾家家主亲选的上等武士,就为了确保她万无一失地嫁到昌羊去。

当裴筠除尽护卫武士,撩开她坐的软轿轿帘时,满手的血污染红了帘布。

顾青怡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手抖得握不住自裁的金簪,滚滚暑气和浓郁的血腥味蒸得她几步跑出轿子,昏天黑地地吐起来。

此刻,裴筠穿着再平常不过的布衣,眉目秀丽端正,十指干净,正端起茶碗喝水,顾青怡却记起了她满手是血的样子,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冷面恶鬼,握刀收缴人命来的。

顾青怡觉得气氛压抑,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裴筠放下茶碗,浅棕色的瞳孔直直盯着她,带着一丝探究和警告。

“清醒点,你不过徒有一个顾字,我劫了你的送亲队伍,狠狠打了姓顾的脸,他们追着我口诛笔伐,摩拳擦掌,不过是为自己的脸面,可不是为了你。你若是出了莫戈见了太平盛世就心生退意,不愿与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一路,大可把我救你那日你未做完的事情做完。”

裴筠指的是濒临一线之际,顾青怡手里那把方才刺破肌肤却被她一刀挑开,没能封喉的金簪。

“不然,就算我不杀你,青萱未必放过你。”

顾青怡惊觉自己那一点萌生的小心思让人点破了,可她自己竟才反应过来,登时面色涨红,坐立难安。

她灌了一口水,匆匆跑开:“我没有!”

这边裴筠倒是神色淡了下来,她知道顾青怡虽性子不如顾青萱那般烈,却差不了多少,而且小心思多了些,摆在她身边虽翻不起什么大浪,日子久了未必不会给她制造点小麻烦,今日权当给是给个下马威,叫她以后安稳些。

裴筠弯身拾起摔在地上的野史本子,看了看封面——《月亮夫人与燕盏山将军》。

这俩人她都知道,月矶城北连莫戈沙漠,东连支良草原,燕盏山出身支良草原,一生为大梁守着北疆,是一代名将,而月亮夫人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裴筠笑了笑,笑这大梁十二城的书生,连一对母子都能编排。

她随手把话本子扔在一旁,准备去后边卧室找她的虎皮毯子,下午日光好,藤椅子干得快,她铺了虎皮毯子准备舒舒服服晒个太阳。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玉碟子里捡了一块贻糖塞进口中,背着手走了。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裴筠虽不爱这一套,但这一招对于收买小孩子心性的人来说,好用得很。于是晚间她煮了手切面,打了两个越三娘递来的蛋,敲开顾青怡的房门。

“今日奔波,午饭吃得匆忙,我下了面,且吃一些。”

顾青怡一脸受宠若惊,将信将疑的接过面碗。

等关了门,她一人对着一碗面,惴惴地怀疑这是一顿断头饭,心有戚戚然地动筷子,入口却食指大动,不一会儿就把汤都喝完了。

放了筷子,她盯着空碗有些红脸,呃,吃得太干净了。

裴筠在偏厅,捞了一筷子面条,半晌还是放下了,一口未动,她放下面碗,从怀里掏出饴糖来吃。

她只会下面条,自己却很不爱吃。

裴筠出厅来,虎皮藤椅让她搬到了檐廊下。

裴筠坐下来看晚霞。

邱泽城的晚霞和莫戈的晚霞远远不同。

莫戈沙漠的晚霞,金阳吐焰,霞光从沙漠尽头一路烧起来,是一场燎原的大火,看着又沉又烫,是壮阔,然后归入灰烬,一片死寂。

邱泽的晚霞,日头早就落下了,天还亮着,霞云柔得像纱,蝉翼般笼在天边,淡淡地同人做告别,轻推出夜幕,是美人的风情,裴筠想,若是在邱泽长大,果然很容易让人沉醉在安逸中。

裴筠目不转睛地看着天想事情。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不轻不重,伴着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可有人在?我是双禾的阿兄,娘差我送点东西来!”

裴筠一听声音就闭眼无声笑起来,此行的第一个关键人物来了,来的真够快的。

她起身。

越一翎拎着两条小野猪腿敲完门,突然觉得这肉有些血淋林的,去年猎的熊血糊糊的,就把双禾吓得不轻,今年她就躲在屋里都没出来看,也不晓得这家搬来的两位姑娘家会不会害怕,但他转念又一想,干他何事,这里头住的又不是双禾,他关心这些做什么。

宅门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是”越一翎把目光从猪腿上抬起,剩下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里,扬起的笑脸也悉数僵在半途中,身体快于头脑,他缓过神来,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裴筠讥讽地看着他的手。

越一翎颤了一下,终究还是无力地把手放了下来。

晚风轻吹过他的眼睛,涩的他闭了闭眼,无数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滚过,定格在黄沙中一张了无生机的染血面孔上。

眼前这个人,是他两年来日日摆脱不掉的梦魇,他已数不清有多少日夜从睡梦中惊醒,梦中滚滚风沙杀人地,他的双手沾着血。

“你……”他退了半步,有些站不住,想落荒而逃。

裴筠此刻站在门内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三年探子传来的消息都是三言两语,直击重点,倒没有人同她说,他长大了许多,比起两年前,高了一个头,看起来也没那么孱弱了。

她闭了闭眼睛,把心中翻涌的嗜血情绪生生压了下去,面上不显山不显水的,一派风平浪静,只袖着手平静地看向对方,不急不躁。

她越是这样,越一翎心中愈发没底。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好一会儿方才稳住心神,艰难地开口:“你就是……小竹……?”

“是我。”裴筠含起笑:“你家里人我都见过了,双禾很可爱,令慈也很温柔,都是孱弱的女人。”

“不要动她们!”他像是困于自我束缚的野兽,低声吼出来,继而又哀哀恳求般哑声道:“是我,是我做的事情,我求你不要动她们。”

裴筠微微扬头,眼神冷了,语气也有些凌厉:“我从不迁怒旁人。”

越一翎一直紧绷的情绪缓了一些,良久才道:“这么久了,我没想到你竟……没有死。”

裴筠挑眉,道:“我该死?还没说两句话,怎么就谈到你恩将仇报的故事了?”

越一翎脸色一白,手止不住抖了抖,眼睫也垂了下去,盖住了墨玉般的眸子。

她一步踏出,逼得他倒退了一步。

裴筠失笑:“怕什么,要怕也当是我害怕。”

“我看你过得挺好的,可惜我一直过得不是很好。”

裴筠倚着宅门,含着笑温声细语同他说着话,远远看起来宛若闲谈。

双禾正躲在自家门口偷偷看着,见状内心尖叫起来,激动地跺了跺脚,小脸因为憋笑皱成一团,她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急匆匆跑进屋里要和娘分享。

只是双禾没瞧见,她家阿兄直直地跪了下去。

裴筠看着眼前的少年笔直地跪在自己跟前,并没有阻拦。

两人皆心知肚明,这是越一翎欠的债。就算裴筠现在杀了他,他也该一句分辩也没有。

两年前,越一翎北入荒漠,是同燕七沅走商,遭了劫匪,商队的人九死一生,逃走的的人四分五散流浪在沙漠里,他和燕七沅先后遇到裴筠搭救,但五日后,越一翎却把匕首捅进她的身体,把她埋在了黄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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