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也知道天心楼?”也许是靠火堆有些近,没一会儿越一翎鼻尖上已有细细的汗。
“天心楼在整个大梁都是拿得出手的天字号酒楼,前些日子大梁总司部族长在那里宴请宋国使臣,商议通商交好的事宜,上头做决定,下边就要执行,各大世家都得抢生意啊,结果燕家就推了七爷做了这头一批走商的出头鸟,本来是轮不上七爷的,要不是因为七爷是个……是个性子好的,如今遭此横祸,唉。”
说着,越一翎感慨地咂咂嘴,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谈及主家,就没有说太多,继续嘚啵嘚啵吹天心楼。
“不过天心楼许多菜品都是一绝,好吃是次要的,主要是做的样子好!”
越一翎很喜欢说话。
你给他开个头,他能给你说出一本戏来,当下性命无虞,心里头没什么记挂的,又因为年纪小,声音脆,说起话来像只没烦恼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很活泼。
“如果您以后到邱泽,我请您吃天心楼的冰镇梅子汤,刚熬好的梅汁往碗里的冰块上一浇,刺啦冒白烟,再缀两片薄荷,可好看了。”
裴筠没有应声,她正拧着眉对着火光看烧得发红的短刀,整个人的气势莫名看起来很凶残肃杀。
越一翎见对方又陷入自己的小世界,得不到一点反响,顿时有点尴尬。
但相比刚遇到裴筠那几天,他觉得现在比刚开始好多了。
刚遇时裴筠连一句话也不讲,连他是谁也不问,还是越一翎自己上杆子自报家门的,而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小娘子什么身份,只知道她对莫戈沙漠了如指掌,是个很凶的大善人。
越一翎晓得再继续说下去可能就得烦着她了,于是小声地说了句打扰小娘子了,轻快地溜开了。
过了一会儿,裴筠拎着水囊不知去了哪里,她这一走,越一翎就觉得四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里七上八下的。
幸好裴筠很快就带着满满一囊水回来了,越一翎乖巧地接过水囊,就像抱着他的老婆本似的,满眼快乐。
夜里的莫戈,气温骤降,越一翎翻出自己唯一带的那件虎皮小毯子。
这是他走之前,娘给他缝的。
越一翎眨眨眼睫,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骤然浮现温柔,他吸了吸鼻子,算了,小娘子凶就凶吧,不爱听我讲话就不爱听吧,我能活着回家就行了。
他回头看向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大氅还垫在了燕七沅身下的裴筠,捧着毯子递给她。
裴筠抬眼看了看越一翎,小少年把殷切讨好都写在了脸上,整个人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她没有接过那匹小毯,而是起身,大步越过篝火,弯腰拾起垫在燕七沅身下的大氅边角,简单粗暴,一下就把燕七沅抖到地上去,仿佛这不过是个物品,而不是个喘气的。
越一翎慌忙跑过去稳住他家七爷,免得吃了一嘴一鼻子的沙。
“你和他一块睡。”
七爷跟他睡一起?
越一翎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忽青忽白。
“大漠里不分尊卑贵贱,据我所知,大梁也不兴这一套有些年了,而且,”裴筠冷漠开口:“今天你不跟他睡一块就得跟我睡一块。”
越一翎让她这惊世骇俗的言辞吓了一跳,勉强笑了,把自己的小毯子展开了。
毯子小,他必得和燕七沅身贴身才能勉强盖实身子,越一翎苦大仇深地皱着小脸。
裴筠不为所动,把水囊扔给他给燕七沅喂水。
越一翎看燕七沅的脸色已经好转很多,估计明天就能醒过来,他肯定燕七沅醒来会饿,他自己的干粮就剩晚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的那半块饼了,但又不好意思再麻烦已经阖眼的裴筠。
半天才捏着细细的小嗓子,试探着喊了两声小娘子,能不能先借我一点干粮?
篝火对面一点反应都没给,裴筠裹着毯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越一翎不禁有些懊恼没早些开口。
他只好心一狠把那别有一番滋味的半块饼扑拉干净,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地摆在燕七沅头边的小包袱里。
篝火那边,裴筠看着沉沉夜色,听着动静轻轻弯唇笑起来,真逗一小家伙。
夜深。
越一翎他本想着守一会儿夜的,结果沾着小毯子没多久就撑不住睡了过去,简直是高估自己,昏睡过去之前还嘟哝着说了句小娘子对不起我撑不住了,带着歉意睡沉了。
子时刚过没多久,黑风大作,裴筠从浅寐中醒过来,她在风声里听见了金石之声。
有人来了,大约是戚子山的人例行巡夜。
这是沙漠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夜敲门,入鬼门。虽说大家讨生活肯定要出去打劫,但也有把自己送到沙匪嘴里头的,譬如他们仨。
你来我家里头蹦跶,我不送你去见阎王爷似乎不敬业。
她小一些的时候巡过夜,碰上过两个游荡到旗山岭的人。她当时极少见地惊了,孤身一人徒步走到旗山岭那儿的只能是奇才,毕竟再没有比他们旗山岭更深的漠原了。
旗山岭盘踞在莫戈最深处的绿洲,风水宝地,三面环戈壁一面对着大漠,巡夜捡便宜财这种事一般摊不上他们,但是段夫雪还是让手下边人每夜出去溜,神经兮兮地说会捡到宝。
后来她也懂了,段夫雪说的宝从来就不是财,有些人远比黄金值钱。
她睁开眼睛,起身时,青骓走过来蹭了蹭她的手。
她取下挂在马身上的箭筒,掏出里边的布包打开,飞快地组装出一把小弩,又灵巧地把长羽箭拆断,一根化三支短箭,根根翎羽飘飘,箭头锋锐泛着冷厉的杀气。
这是她的杀器,一般不怎么动用,平日都是三支短箭组成一支羽箭作伪装,也易携带多一些,这还是泉婶替她想的主意。
她拍拍青骓,青骓撒开四蹄轻轻巧巧地跑进了林子。
篝火要灭不灭,最后一丝火苗也让风尘扑没了,裴筠看了看不远处抱团睡得死死的两个人,拎着短刀和小弩,转身悄没声地消失在深林里。
第21章 【番外】大漠行2
燕七沅是凌晨醒的。
第一个知道的当然是越一翎,并且对此产生了热烈回应,热烈到直接就从毯子里滚了出去。
“七……七爷,您醒了?”也不知是乍一挨风还是怎么的,他被激得一哆嗦,伏在地上压着声音慌张地问,他怕吵醒裴筠。
“嗯……你救得我?”毯子里的人吐出一句沙哑的话。
“不,不是我,是一位好心的小娘子。”
说话间,越一翎看向裴筠睡觉的地方。
“小娘子?”
晨风把他的话音吹得有些急惶无措,风中卷来大漠的飞沙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虫声,火中断成一截截灰烬的木头发出粉身碎骨的噼啪声,原来睡着人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大氅跌在地上。
马也没了。
越一翎手脚冰凉。
“怎么,人跑了?”燕七沅看出他脸色不对,许是身体抱恙,又或者是这儿没旁人,他说话突然刻薄起来:“我们翎哥儿眼神一如既往好使,看谁都像个好心的。”
越一翎让他的刻薄刺得不吭声,他没话回,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燕七沅向来是个温文尔雅得体良善的人,从没这样说过话,对着家里犯错的伙计也从没有一句重话的。
但这么有那么一点疑惑此时也被焦急压得没影了。
他只满眼通红地看着沙地,盼着小娘子没走,也莫把这些话听了去。
他四处张望,倔强地寻找蛛丝马迹,小娘子不会一声不吭就走的……他们都找到水了不是吗?
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件大氅。
越一翎坐在一边的残树上,垂着脑袋,小脸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七爷?”他试探着喊:“要不我去找……”
燕七沅此时已经完全回过神,他坐起身看了看疏林间仍然可见的无际黄沙,明白自己并没有完全得救,只是在去见阎王的路上得了一口续命水。
“找什么,别找了,”燕七沅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冷意:“我看要不你就在这跟我在呆一辈子吧,你也不亏不是么。”
这话一出口,越一翎的脸血色全无,他不自觉避开了燕七沅的目光,嗫嚅着说:“您身子还弱,我去找一找,我去找……小娘子可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