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薄荷叶的酸梅汤,也曾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他说给裴筠听的时候,藏了少年羞涩卑微的心事,如今想来,尽是可笑,他满怀希望地说了许多,最后却轮作他人棋子给她一身伤。
裴筠看着越一翎别过头去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久违的残忍和快活。
她开口道:“这样吧,你把东西送回去后,来天心楼找我。”
“我不去。”越一翎飞快地拒绝,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困兽一般有些急躁。
他突然停下脚步,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停了步子。
越一翎转身快步走到她跟前,逼近裴筠,一只手倏地撩起她帏帽上的黑纱,俯身直视她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冒犯,突如其来的光亮都让裴筠有些不适应,她微微眯了眯眼。
等适应了光,她看清了眼前少年郎的模样,越一翎天生美人相,皮子白,嘴唇红润,鼻梁也挺,她昨日见他穿白色猎装的时候,心里虽没什么波动,但还是赞叹了一下,不过两年时间,他就像是春柳抽芽似的,从一团小少年长开了,再不见当初的稚气,反多了许多英气和坚韧。
裴筠见越一翎如今做事情也很周全,只不知为何到了她这里,总是毛毛躁躁的,这才多久,他就炸毛了。
此刻越一翎一双眼里都是隐忍挣扎,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委屈?裴筠心里发笑,你凭什么委屈?
“你能不折磨我吗?”越一翎瞧着她的眼睛,有些哀哀地说:“我不求你原谅,但我真的诚心跟你认错,回来后我每夜都睡不着,那一刀捅在了你身上,也扎在我的良心里,我原以为我会死也不能忘怀了,但是你又出现了,我是真的感激你没死,想补偿你也是真的。”
他笑得有些悲哀,又有些咬牙切齿:“但小娘子别总和我提以前的事情,我那时候小,看不清很多东西,我不信你看不清,你要是再总和我提,我怕迟早会出事。”
裴筠笑得一脸温柔,浅色瞳孔里映着冰河长空,猎猎长风,还有一个他。
这时候越一翎才恍然觉得二人靠得太近了,仓促别过头去,有些无力地放下了撩着她遮面黑纱的手:“你别笑了。”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我一直在想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裴筠敛了笑容,水光薄薄的眼眸里一片冷漠。
“我在天心楼等你。”
越一翎没有回答。
“你来,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裴筠道:“我大费周章来邱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一个你。”
越一翎看向她,裴筠坐在冰天雪地中的牛车上,黑羽压身,她抬手整理帏帽,露出了一截细嫩的腕子。
越一翎有些恍惚,记起当时在大漠时,裴筠并没有这样白,虽然五官姣好,但是黑黑的,头发也让烈阳烤得发黄,不是这般乌黑,而且周身气度也不是如今这样云淡风轻的内敛中暗藏杀机。
看来这两年变的不仅仅是他。
“不是我,是燕七沅么?”他嘲讽地笑笑,不知在讽刺谁。
“他虽把我当棋子,但伤你性命我认了,是我有错,你又何必去招惹他?”
“燕七沅他如今执掌燕印,邱泽城内一呼千应,就算你在莫戈呼风唤雨,如今你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深入虎穴,要报复他谈何容易,怕是一点风浪都不能掀起。”
“来天心楼,我什么都告诉你。”裴筠平平无奇地说着,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固执。
“我去,你就别再……”越一翎说:“其他任你折磨我都可以。”
“我愿意还债,但小娘子,我也该有尊严。”
裴筠入了城,给隔壁家和自己家嗷嗷待哺的两个妹妹分别买了零嘴儿,付钱的时候连找的银钱都懒得核算,心里一直在想越一翎要的尊严。
裴筠忍不住有些头疼,她知道越一翎喜欢她,她在邱泽要唱的这场大戏中,这份感情举足轻重,裴筠从没有想以此轻视或者刺激越一翎的意思,可世事难料,她居然也有冲动的时候。
想来不仅是越一翎总在她跟前毛毛躁躁,她自己遇上越一翎的时候,情绪总是不太稳定。只因在大漠里就因为他说了一句“家中还有幼妹望归”,从此她总是忍不住另眼相待于他,他与她的哥哥裴阑实在太像了。
裴筠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她自知有软肋不可,但涉及裴阑的软肋,她舍不得再扔了。
身后有人声嘈杂,一群孩子叽叽喳喳从她身边涌了过去,口中高声喊着:“快走呀,燕家又散花钱了!大家快上街去!”
燕家。
裴筠冷了冷眸光,转身往天心楼走去。
天心楼一共五层,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来往人声鼎沸,宇内清歌隐约,近处便听一楼大堂内说书先生在讲大梁十二城的由来。
她站着听了有一会儿,就有一个眉宇间透着机灵劲儿的小伙计迎上来:“小娘子眼生,可是远来客?头一回到天心楼不如去楼上雅间?”
裴筠笑道:“要的,最静的那一间。”
伙计也笑起来,说话声音轻了下来:“好嘞!小娘子喜静,楼上请,楼上不仅是静,视野还广,整个邱泽城除了燕家那一座塔,没什么比咱们天心楼更高的了!”
直到了第五层入了座,小伙计问裴筠要点些什么菜品。
裴筠道,将天心楼十大招牌菜各上一份,说着给了一粒金珠子。
小伙计眼都笑弯了:“小娘子爽利人!咱天心楼的菜品包您满意!”
伙计刚要出门去,裴筠又叫住了他。
“小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听人说,你家有一样缀薄荷叶的冰镇梅汤,这时节可还有?”
小伙计愣了一下,挠挠头道:“小娘子说笑了,天心楼从没有这样的菜品,酸梅汤有一样,但从不缀薄荷叶子,是同西域送来的玫瑰花瓣一块熬的。”
“我知道了,”裴筠突然发笑了:“待会若有一个小郎来寻我,你且将他引上来。”
第9章
越一翎在天心楼门前站定。
他有一种预感,今日踏进天心楼,他就会与裴筠开始真正的交易,这才是对方此行找到他的真正目的。
越一翎本是可以不来的,可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心里的在意,不仅是在意她要怎样讨自己这份血债,也有防备她的在意,还有的是……出于爱慕的在意。
可到了天心楼门口,他又忍不住犹豫,裴筠这混水趟进去他还能抽身否?他如果栽了,娘怎么办,双禾呢?
这时,前街转角口传来鼓乐奏鸣,一声锣鼓敲罢,远远有脆铃般的声音喊道,燕公子今日与民同乐!撒花钱一千贯——
启——
众人欢呼,铜钱落地叮咚作响,熙攘的人声愈行愈近。
越一翎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循声望去,瞧见一辆金顶花车缓行而来,沿路百姓纷纷避让,花车上立着五六个的妙龄女子,皆额点朱砂,一身青萝绸缎,为首的那个裹了雪白的狐裘,生得尤为美艳动人。
这些少女从挽在腕间的小篮子里摸出铜钱扔向花车外,引得数人跟车而走,还有许多幼童捧着捡来的铜钱雀跃着跑向前边卖冰糖葫芦的走贩跟前。
诸多百姓伏地摸索着捡拾铜钱,口中还大呼燕公子福泽齐天,善仙下凡。
这些话到了越一翎耳里却成了一种别样的污秽言语,惹得他想笑。
花车行到天心楼门口,锣鼓敲响第二声,意味着十贯钱散完了,撒完这千贯铜钱,这锣共计要敲百余下。
这时候,妙龄女子中为首的那个抬眼看到了越一翎,她停了停动作,面上浮现了真挚的笑容,突然她高声道:“我家公子不日将从西番归来,届时必还有千贯花钱,诸位务必捧场!”
越一翎苦笑一声,看着散钱花车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步步行远,才弯身轻作揖:“谢榴花小姐提点,望万安。”
他在这看着,楼上的裴筠也端着一小杯茶在窗口看着,她看的不仅是这一辆小小的花车,还有这花车行进的起点也是终点——位于邱泽城正中心的拔地高塔,燕家的挽月塔。
裴筠喃喃自语道:“不知建成这样的塔,该是收了多少钱,够买多少条命。”
与此同时,门口的越一翎一步迈进了天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