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龙轻笑了两声,“你什么时候见过莉莉穿这样的衣服?”
林嫂瞧那旗袍已经旧了,袖口勾了点丝,于是问他,“那司令,不要的话,我拿去扔了?”
他停顿了两秒,摇摇头,“算了,放回原位吧。”
说不出来心里那股陌生的古怪感,只不过一件衣服罢了,难道还能闹鬼了不成?
朱一龙披上外套要出门,阎秋莉冒冒失失地从外面闯了回来,瞧见他便嗲着嗓子贴了上去。
“表哥,你要去哪里呀?”
“应酬而已。”朱一龙敲了下她脑门说,“你是不是又去哪儿闯祸了?”
阎秋莉忿忿不平地摸着脑袋说,“我哪有,我只不过去茶楼听人讲‘营口坠龙’的事儿了,表哥你知道吗,那可真邪乎!”
“怪力乱神的事情,也就你这小姑娘会信。”他笑了笑,又说,“过几天是你姑姑的忌日,到时候可别到处乱跑了。”
阎秋莉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五年前的中元节,朱一龙带着阎秋莉回乡审亲,不幸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地震,徐陇镇死了不少人,连他母亲也未能幸免。朱一龙在地震里也受了重伤,还好抢救了过来。回想起来只有支零破碎的画面,医生说他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可能记忆会出现些许混乱。
他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便回了广东,返程的火车上他望着窗外的青山绿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带走了什么东西。
但是他查看了身边的所有物品,和他来时一模一样,包括他的表妹也完好无损地坐在身旁,那他究竟把什么忘在了徐陇……
朱一龙站在迎来送往宾客如云的舞厅门口,摇了摇头甩开盘旋在脑海中矛盾的思绪,随着衣香鬓影的人群走进了辉煌的大门。
“朱司令,欢迎欢迎!”一个四十来岁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上来迎接他,朱一龙隔着皮手套跟他握手,“李翻译,好久不见。”
姓李的男人引他去了雅间,坐着好几个高鼻白肤的外国人,朱一龙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随即坐了下来。
这几个都是英租界的官员,时常和粤军打交道,清楚朱一龙的为人,因此只叫了酒没有叫舞女陪醉。现如今世道混乱,日军占了东北,各国列强蠢蠢欲动也想分一杯羹,都知道他在军中名望颇高,想要拉拢他的也比比皆是。
朱一龙向来不吃这一套,即便他会英文,也专程请个翻译过来隔在中间。要不是有上峰压力,他还真懒得坐下来同这群洋人虚与委蛇。
先是聊了些政务上的尖锐问题,都被他打太极似的给化解了,继续则一问三不知,急得李翻译额上掉汗,赶紧把话题引开到一边。
“听说最近城里死了好几个人,死状瘆人得很,司令有没有听说?”
“哦,我怎么没有听人提起过?”
“怕是不敢报官!”李翻译又跟那几个洋人说,“听说死的那些人脖子上全是窟窿,血都给人吸干了!亲属怕遭报应,都说是鬼弄的,忙着迁坟请大仙呢!”
洋人们听着吓了一跳,纷纷议论说这是“Vampire”,朱一龙不由得大笑了两声,告诉他们这在中国不叫吸血鬼,得叫僵尸。
“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哪能真有什么僵尸,别自己吓自己了。”他用食指摩挲着玻璃酒杯,不以为然地笑道。
李翻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话不能这么说,司令,前不久营川的事情您也知道,我看是天降凶兆,要出大乱子!”
“乱?还乱得到哪里去?”朱一龙放下酒杯,同那几个交头接耳的洋人说,“时间也不早了,朱某先行告辞,来日在叙。”
李翻译急急忙忙跟着站了起来,“司令,您这就要走?”
他笑着把人拉到一旁说,“给他们叫几个姑娘,多灌两杯,不就没事了。”
说完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礼貌优雅地转身离开。
夏夜的风吹得他有些烦躁,这一身的酒气实在难闻。朱一龙瞥见自己的衣角沾了点红酒的污渍,洁癖十足地低头擦拭。这时候李翻译也追了出来,说是一定要送他一程,急吼吼地去拿车,结果在门口跟人撞了个结实。
“你小子没长眼啊!”
“抱歉……”
朱一龙还在跟那块污渍较真,没工夫抬头理会门口的吵闹声。那红酒晕在他洁白的衬衫上像一滩血渍,怎么都擦不干净。他使的劲儿越来越大,像是和这滩酒渍干上了,没来由地一阵气急心慌,忽然忍不住吐出了一口污血,眼前骤然暗了下去。
“司令!!”
“小心——!”
朱一龙在倒下去前被人接住了,那是何其温暖的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扣在怀中,仿佛没了他整个天都会塌下来似的。
什么样的人会拥有这样一双手,他很想亲眼见一见。
——
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阎秋莉担忧的脸庞首先出现在他的面前。
“表哥,你没事吧?”
朱一龙冲她温柔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头先那阵晕眩来得快也去得快,他也不明白是出自什么原因。
“大夫,你来看看,我表哥好像没事了!”阎秋莉欢欣地像只小鸟,兴冲冲地对着房里另一个人说。朱一龙犹疑着坐了起来,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按住了肩膀。
“你再休息一阵,别急着起来。”
他缓缓地抬眸,认真而又细致地打量他面前这个男人。
那人看起来年龄并没有很大,却蓄着一圈浅浅的胡渣,衬得嘴唇更红、也更艳。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麻衣白袍,高挑清瘦,腰间系着一枚铜制罗盘,黑色短发间留着一根纤细的尾辫。他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唯独那双眼睛是没有神采的,黯淡的像是两盏被风吹灭的烛台。
他看不见。朱一龙对自己说。
“我没事……”他把手放上那人的手背,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他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您是哪位?”
那人的眉宇间忽然凝上了一股愁,但他嘴角仍旧带着温和腼腆的笑意。朱一龙注意到他唇边有颗浅痣,很特别。
“我叫白宇,刚才在舞厅门口不小心撞到了你的朋友,见到你吐血,就帮忙将你送了回来。我稍微懂一点医术,替你看了一下,只是有些气血不畅,可能是以前受过的内伤引起的,吃点药休养一阵子就会没事了。”
“谢谢……”朱一龙始终盯着他,于唇间咀嚼着他的名字,“白宇。”
“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白宇像是有些慌张地转过身,差点不小心撞上桌沿。朱一龙急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腕,“让我送你吧,白先生。”
白宇转过头,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显得有一丝茫然,但很快地,他唇边漾起了甜美的笑涡,低着头柔和地说,“谢谢您。”
他太客气了,笑容腼腆而又亲切,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朱一龙让阎秋莉回房歇息,自个送他出去,一路上或多或少有些想打探他的来路。
“你是本地人?”
“原籍在江苏,习惯了四处奔波,来广州这是第二次。”
“在这边有什么亲戚吗?”
“曾经有个叔父在这边,不过后来也搬走了。”
朱一龙点点头,忽然见到前方有块门槛,想要拉住他,但白宇从容地跨了过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认得这里的路?”白宇像是料到了他会问什么。
他笑了笑说,“难不成你以前还来过?”
白宇顿了两秒,回他道,“我不是什么医生,而是捉鬼的,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教人驱邪避凶的道士。虽然我看不见,但因为修了道法,这点识路的能耐还是有的。”
“道法?”朱一龙稍微好奇了起来,“你指的是像异能一样的法术?”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江湖骗子吧。”
“我没有这么想过。”他耸了耸肩道,“这世间无奇不有,不能因为没有见识过就否定它的存在吧。”
白宇似乎怔楞了片刻,笑着又说,“那司令要是遇到了什么邪门怪事,尽可以来找我,给你打个折。”
他不假思索地答应,盯着对方俊秀的侧脸问,“恕我冒昧……你的眼睛?”
“不过是一次意外弄瞎的,没什么大不了。”白宇说得云淡风轻,却令他心中升起了一层烦闷与彷徨。他谈不上来是有哪儿不对,或许只是遗憾,那双眼睛应该生得很亮,昭昭然如白日晴辉,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