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毁了裴文德，只不过是想品尝他在心碎过后的那一层绝望和憎恨。他也不明白为何唯有此人是特别，他既想折磨他又想留住他，但是事与愿违，裴文德终究只是个凡人，脆弱的身躯无法抵御大阴至寒的鬼气，他在他身边多留一日，裴文德便朝死亡更进一步。
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便是在梦中与他交合，将自己的鬼气输送于他，令裴文德在死后无法投胎，成为与他同样的鬼，永远附属于他。
至于那鬼胎纯属意外，也许人与鬼，道与魔的交融实在太过逆天而行，以至于天谴下落，成就了新生的鬼王，夜尊倒是挺有兴趣看看自己的血脉能够繁衍出什么样的孽果……
他的计划还差一步，裴文德不再负隅顽抗，似乎真的心碎放弃了一切，逐日可见的消瘦下去，静候那鬼胎的降临。
裴文德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就算他强行向他体内灌输鬼气，裴文德也只是闭上双眼咬牙强撑，连呻吟都不肯朝他泄露半句。
这或多或少有些令他困扰，但若裴文德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他的，这点烦心似乎微不足道。
直到那鬼胎降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死胎，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有点失望，只是一丁点，毕竟他曾几何时也对那鬼胎抱有一丝寄望，如果说他的血脉能诞下有魂魄的肉体，是不是也意味着……
对于夜尊来说，这只是可有可无的。他身而为鬼，无魂无魄，那就是天生，是他的宿命，不容更改。
然而他没料到这掉以轻心的高傲态度，却是裴文德等候已久的杀机。
时逢冲九之数，天地光明，裴文德以刀画阵，以三清之名将其暂且困于阵法之中。
魔胎脱离，他肉身已残破不堪，即便穿回当年他们初逢时那件红灰官服，已然是形销骨立，不复飒爽英姿。
然而他那双与生俱来的天目却丝毫不见得黯淡，仍然湛若晨星，威严凛冽。
夜尊冷冷地盯着他，见他艰难万分地举起长刀，却是划开了自己的皮肉。
鲜血汩汩，赤诚热烈。
“你杀我手足，残害无辜，欺我瞒我，是为怨。”
怨人血在地上汇聚成浓稠猩红的一滩，就像数万年来将他淹没的血池，令夜尊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裴大人，我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早就想好了要怎么报仇。”
他低估了这人的实力，引而不发只是为了积攒出最后的元炁，待魔胎离体时一举将自己擒获。
裴文德嗤笑了一声，却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自己。
“什么白首偕老不过是你编织的谎言，你我今日恩断义绝，是为离。”
眼泪从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缓缓滴落，夜尊心口猛地一紧——不对，他没有心，不可能会有心痛。
“裴文德，你忘了曾发过的誓吗，再给我一天时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你既然爱我，又何必在乎我是谁呢？”
他还差一丁点，只要再一天，裴文德就算死也不能再投胎转世，永远会成为和他一样的鬼，他将不再孤独。
“你说得对。”裴文德朝他轻轻地投去一瞥，那样云淡风轻的目光，却无法掩盖当中的痛心彻骨。“即便如此，我还是对你……”
夜尊知道事已无回旋余地，裴文德的确有办法将他打回黄泉之下。这三重封印是由他所创，亲自写在茅山术志当中，却没成想还是用到了自己身上。
“只是为了封印我，要你拿命来换，真的值得吗？”
夜尊不禁笑了出来，凡人真的愚蠢，为了所谓的正道不惜以命相抵，更何况裴文德明明还爱着他，却不愿选择与他共存。
他是生而为魔，和对方生而为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杀戮，他猎取，他贪婪的本性和人心所欲又有什么不同。人从捕猎中进化，也要吞食活物，他从人群中觅食，不过是大同小异，他从来也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值得吗……我也想知道。”裴文德缓缓地向他靠近，长刀曳地，满是斑斑血迹。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裴文德伸手抚摸过他的白发，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爱过我吗？”
夜尊并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而是说，“你摸摸我的心。”
裴文德深深地望着他，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胸膛上，那里面果然没有一丝温度，更别提会像自己的心脏一样在看着他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跳动。
即便他有天眼能够望穿夜尊的胸膛，那里也是一滩死水，是沉不见底的深渊。
不死不灭，无魂无魄。
裴文德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苦笑了一声对他说，“你知道我们跟你最大的不同在哪儿吗？你不会怜悯，不会爱人，你不会懂得与所爱之人闻山风听雨声的快乐，你也不会明白亲人朋友天人永隔时的哀悼与追思。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魔障，即便是痛苦也只有我一个人承受。你问我值不值得，因为你没办法爱上我，所以大概是值得。”
夜尊沉思良久，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裴文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了那把斩妖除魔的长刀。
“我给了你我的所有，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就永远留在封印之中，哪怕再过千秋万载，你我也永不再相逢。”
夜尊寻得了一丝间隙，刚想要阻止他自裁，却忽然听到了一次心跳。
那是自不远处传来，那个刚刚诞生不久的死胎，发出了惊天辟地的一声嚎哭。
“不对，你听我说——！”
然而裴文德的刀已经穿破了心脏，他不想听他解释，唇角含着森冷的笑看着他消失。
夜尊试图挣脱，但那黄泉之下的恶水正将他淹没。
“裴文德，你听到了吗，我其实……”
但是来不及了，他的声音正逐渐湮灭于无。
他只能用最后的意识朝他赌咒道，“我绝不会放过你……”
雨歇风停，合归安谧。
裴文德倒在了血泊中，他已奄奄一息，眼前似乎还残留着缕缕银丝飘散的幻觉，像雪一样温柔地将他拥抱。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步入轮回，带着遗憾、悔恨、以及从未消失的爱。
直到朱老婆婆抱着孩子到了他的面前，慌张不已地问他说，“这孩子活了，公子，他活了！”
他用刀柄勉强撑起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他真的活了……那么小的一个身躯，他在竭尽全力地嚎啕大哭。
裴文德顿时哑住了，他知道这是鬼王的血脉，若不根除，将来势必造成大患。
他还有余力杀了这孩子，以天眼作为赌咒，保证他永不超生。
他已经杀了夜尊，绝不能因为一时的心慈手软留下祸根！
“公子！你要作什么！”婆婆将孩子揽进了怀里，她知道这孩子的母亲不是常人，但眼前鲜血淋漓的男人竟然想要杀了自己的孩子？！
“把他给我！”裴文德竭力大吼道。
“不行，公子你会后悔的！”婆婆抱着孩子往后连退了两步说，“你放过他吧，公子，他还那么小……你看看，他是人啊！”
“把他……给我……”
裴文德没有力气再往前了，婆婆仁慈，但是她不明白，这孩子哪里可能是人？！
“你瞧，公子，他真的是人啊！”
裴文德于恍惚间抬头，最后一次用天眼看了自己的孩子……
他愣住了，那真的是人……怎么可能……
他的血是红色的，他有心跳，有脉搏，甚至有眼泪……
“一定是我看错了……不可能的……”
裴文德缓缓地摇头，他不敢相信，他宁愿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是我有眼无珠……我看错了他，也看错了这个孩子，不可能是人……绝不可能……”
“公子，你要作什么？！”
这双眼既然连人与鬼都分不清，留下来还有何用。
血如雨下，他放声大笑，声声如刀，响天彻地。
“既然你到死还要骗我，那我就诅咒你我的后代，凡有鬼血，永当死于非命！”
“我倒要看看，这天是要帮你，还是要帮我！”
惊雷怖电中，他已血尽气绝。
…………
后茅山祖训有云，道祖以天威神力封印鬼王，虽身死陨灭，其德犹存。吾辈因效仿道祖舍身取义匡扶正道之心，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还天下以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