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还有意识时,那人会抱着自己幽幽地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的心跳好快……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我真舍不得从你里面离开,不过还没到时候……你知道吗,你每次拒绝我的时候就会把我吸得更紧,真是让人欲罢不能,我的裴大人……”
“你是第一个爱上我的人,我不会放过你……”
“千秋万世,至死不渝……你的誓言跟你本人一样美,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别急着醒来,再说给我听一次,好么?”
裴文德恍惚之间似抓住了什么线索,但是他的身体和意识同样疲惫,他陷在男人温热结实的胸膛中,好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忘却一切只想与他长相依偎。
但是那家伙不依不饶,硬要逼着他说。裴文德又困又乏,伸手拽住了他的长发,将他扯到了自己的面前,凭着本能贴上了他的嘴唇。
“我爱你,别走……”
心魔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笑得肆无忌惮,转瞬间便消失于虚空之中。
裴文德醒来,心中只留下了一抹苍白的凄惶。
小夜坐在窗边梳着乌黑浓密的长发,无辜地望向他说,“哎,相公,你醒啦?”
裴文德陷入了极端的痛苦。
他在一年多前遇到了妻子,彼时她被狼妖追杀,孤苦无依又可怜可爱。他在救下她之后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日久生情,他们在高朋满座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他为她许下了誓言。裴文德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三心二意的人,他承诺的时候是那么地发自肺腑,认定了对方就永远不可能更改,但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阴影。
裴文德从来没碰过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在大婚当晚,原因无他,只因自己道法修到了极致渐入瓶颈,若此时破身恐怕难有精进。他的妻子善解人意,从未主动要求过什么,而他也自认为只要彼此心中有爱,欲望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毋需急于一时。
而当他进入梦中,被心魔所侵,才发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爱与欲本是一体同生,当被切割成了两份,分别给了不同的人,他便再也不能分清其中的差异。
他爱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欲望只能被心魔满足。即便在白天他忘掉了梦中的记忆,也会对妻子产生出一种难言的愧疚。而到了夜晚他靠在男人的怀中,情不自禁地在欲望中将爱意脱口而出,他又会更加憎恨自己的不忠诚。矛盾撕扯着他的脏腑,令他痛苦不堪,辗转反侧。
而这样的折磨在日复一日的渡过,他变得焦躁易怒,甚至无法静下心来修炼,身体也变得愈发古怪起来。他常常时不时地腹痛,体内的元炁也开始变得沉重和浑浊,灵台不复清明,似沉疴难愈的病人时常要卧下来歇息——这些诡异的情形在某一天被轰然打破了,他平静的岁月顷刻之间碎成了齑粉: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到了新生命的脉动。
裴文德瞬间回想起了一切,他每个夜晚与之交欢的心魔,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并在他体内种下了魔胎……他绝不会容许这个孩子降世!
小夜担心地握住他的手说,“相公,发生什么了?”
他不敢说,他怎么能背叛自己心爱的妻子,做出了如此不容于世的行为。他恨不得将自己和那心魔一同碎尸万段,方可消解此番愧疚。
“你是累了吧,要不睡一觉,我会看着你的。”
小夜温柔抚摸着他的眼眶,幽幽地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裴文德打定了主意,这是最后一次,他一定要杀了那个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鬼也好、妖也罢,一定要和他彻底了断!
幻梦奇境,又一次将他包围。
这回他怀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进来,从最初就睁开了眼睛,绝不会再因为欲望而摒弃自己的为人之道。
而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是第一次,也是他想要的最后一次。
那是个极美极妖的男人,他有一头银白的长发,于黑暗中飘散,彷如冬雪皑皑,冰冷却温柔至极。肤白亦甚雪,宛若深渊的黑眸波澜无惊,眉心当中凝着一滴妖冶血痕,正扬着那张他吻过无数次的薄唇盈盈微笑。
艳极煞魂。
裴文德看着他,陷入了片刻的迷惘。每一晚,他曾那么想要见他一面,却被无情地拒绝,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是诀别的时分。
倘若杀了他,自己的心仿佛也会跟着死去。
但是不得不杀,这是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也是裴文德身为正道所必须铲除的魔障。
“你来啦。”那人朝他走了过来,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身上凛然杀意,将手轻轻贴上了他的小腹说,“我的孩子还听话吗?”
“滚开——!”
裴文德恨极将他推开,从腰间抽出了一直伴随着他的长刀说,“我今日一定会杀了你,还有你这该死的魔胎!”
“噢,你可真狠心,那就如你所愿吧。”
那人忽然做出了预料之外的举动,挺身往前迎向了刀锋,长刀从他身体横穿而过,缓缓流出了红血。
裴文德全没想到他会自残,在极近的位置望着他的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不要……”
心跳在瞬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他害怕极了,不肯见他死。
“欸,瞧瞧你,真是可怜。”那人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被他温热的泪打湿,“情爱竟能把你逼到这样的境地,我如果有心,也是会痛的。”
裴文德慌乱之中想把刀抽出来,但是那人死死地握住了他的刀刃。
“放手!!”
“我不想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成为庸碌无能的凡人,你是我的。”
他说完便化作了碎片于虚空中散开,裴文德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刀锋上还挂着他的血,一点一滴如梅花般嫣红。
是到醒来的时候了,他对自己说,你不过是一时被心魔所迷,你已经杀了他,就不要再去想他……现实中还有人在等着你,那才是你承诺过要去爱的人,醒来……就忘了他……
裴文德由此睁开了眼,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皎洁如银月的发丝,他所有的遗憾、困顿、反反复复的挣扎于此时一并被打破了。
那白发俊美的心魔就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向他露出了残忍而又绝美的笑容。
“你终于看见我了,相公。”
眼为情碍,命为欲夺。
这是他的劫,从一开始就没能逃脱。他的爱,他的欲,他的身体和灵魂,从头至尾就属于同一个人,那是自鸿蒙初始就诞生的极恶,自九泉之下复苏的鬼王,他大意掉落了对方的陷阱,其后一生都不再拥有光明。
裴文德的身躯已经被鬼气腐蚀了,枉他被称作为世上最强,却没办法避过积年累月的蚕食。魔胎日复一日地成长,消耗着他的法力和道行,他很清楚当这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就是他的末路。
如果死能成为他的一种选择,他必定甘之如饴,但是夜尊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夜尊是那鬼王的名字,他活了上万余年,几乎与天同寿,然而他与所有的冥府恶鬼没有区别。他嗜血、嗜杀、喜尝人间的憎恶,饥饿是唯一驱使他行动的欲望,他不食人,却以凡人的忧怖为生。
他在炼狱深处被锁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饿得饥不择食。初至人间他的力量还没有得到恢复,只能凭依在凡人的躯壳上寻找猎物,便是那时候裴文德救下了他,实则是救下了那群追逐他的狼妖——他头一次遇见法力如此高强的凡人,简直喜出望外。
正如那食精鬼王所说,裴文德不过是他的祭品,是他酝酿已久甚至舍不得一口吞掉的佳肴。他好不容易来到人间,玩心大起,普通百姓的恐惧并不能填饱他的肚子,以至于他的躯壳在迅速地老化腐朽。他曾以为位高权重者应该是这世间最怕死的,他们在面临疾病和死亡前的惊惧的确可口,但仍然不能令他满足,因此他分了些许力量给那只千年老妖,让他以食精鬼王的身份替自己背负了皇城中的命债——他还没有找到最想要的结果,怎么舍得离开裴文德。
他们去了西湖长住,得以让他窥到了天下最引人垂涎的美味,那是两条蛇妖与凡人的爱恨纠葛,当爱变成了恨,当相爱之人不得不面临生死相隔,那样复杂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汹涌,令他想要一尝再尝情不自禁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