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十四岁的尤嫣如,坐上马车,踏进金陵第一女子书院的门槛。
秋水书院坐落于距离城门数十里的敬重山山腰,依势而建。会客的院子地处较下方,中部为上课的学堂、学琴的小道、卢夫子的藏书小馆等,最高最后,笼统成后厨下房、夫子夫妇二人的内院、学生们的住所。因不少学生带着贴身丫鬟前来,为图方便,每位学生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大,勉强塞下一张木床,一小张竹床,一套桌椅,一方书案,三两个叠起来的箱子。在其他等人眼中,这破地方又小又挤,打开门便是十一二个同学叽叽喳喳,哪配同府上宽敞的闺房比舒坦。
可嫣如喜欢得不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卧房。母亲总爱吹嘘家里的院子是王爷拨给的,仿佛沾了王爷的名头,腿迈进去,也能成半个皇亲国戚。其实房子并不大,妹妹出世前还好,嫣如只需要外婆和母亲的纺车、绣架挤在一块睡觉;有了妹妹以后,她能拥有的东西在无声中被分去大半,比如饭桌上的鸡腿、过年置办新裙的银两、卧房的空间以及父母的宠爱。嫣如讨厌这种被分夺侵占的生活,而现在,没有尤嫣宝,只有尤嫣如和专属她一人的卧房。这个多年来不能独处却孤独至极的小姑娘,懒懒沉进被褥里,伸手,指尖一笔一画描绘纱橱上的杏花花蕊,周围没有母亲抱怨辛劳、外婆念叨家谱、妹妹抢占头绳,只有她的呼吸和窗外的鸟鸣。
秋水书院,真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地方,嫣如笑靥如花。
才到第二天,她便不这么想了。当卢夫子随手点了嫣如起身,问她“以道观止,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是什么意思时,嫣如脑袋空空,双脸涨红,不知所谓,嗯嗯啊啊半天只憋出一句:“首先,我觉得这句诗写得特别好······说的特别特别有道理,因为它的意思是·····”
她的位置恰在同学中部,将四周隐隐暗暗的嘲笑听得一清二楚:
“秋水是诗?好笑,她是怎么进来的啊?连书院的名字都没搞懂吗?”
“据说是肃王妃牵线呢?我昨儿个还当她是个大贵人,皇亲国戚。”
“王爷?皇亲国戚?她戴这么俗气的银簪,是前年的款式罢?原来就算王爷也有穷亲戚啊。”
嫣如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原以为读学堂还能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启蒙,不曾想同学们在家中已粗略学过些孔孟。爹娘忙于养家,外婆的学识又全在她们的家谱上,嫣如怎能知道这些之乎者也?正尴尬着,她前头的同学假意靠背,悄摸塞了张纸条到桌面前。嫣如心领神会,低头,磕磕巴巴念起来:“从大道之视角,万物没有高贵卑·····贱之分;以万物之······自我视角,万物以对方为低贱,以自我为高······为高贵;以世······俗之视角,贵贱并非自身固有。”
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卢夫子的锐眼,看她满脸无知蠢钝,无可奈何,唤她坐下,继续自己的授课:“尤同学说得好,万事万物本无高低之分,只有品行贵劣之别。为师向来喜爱此言,如今亦将其赠与各位。三教九流,各自为道,同学们家中虽处不同行当,但既然前来读书习字,便要忘记世俗上的所谓高低贵贱,切勿因父辈自视甚高,或妄自菲薄。认真钻研学问,往后必有自己的出路作为。只是——”忽而话风一转,“若当前无知,则需潜心,可别到了最末,读了三年‘秋水’,还不懂庄子为何物。”
嫣如又羞又臊又气,她只当以“秋水”作书院之名,是老师在夸师母的双眼美丽,随便取的名字,哪还想到跟什么庄子孟子老子有关?谁上学前不是钻研带什么衣物行李,而是去查阅书院的名字啊!嫣如红着眼睛和脸,一节课的时间都沉浸在丢人后的焦灼悲伤又无奈的情绪里,夫子的话再难以入耳。
终于熬到下课,她正要憋着气要逃回房里,忽而被她前边那位同学叫住:“尤同学?可以等等我吗?咱俩一起回去罢?”
嫣如只得回头,才看清那人的模样,原是个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豆蔻佳人,可惜皮肤略微蜡黄,似乎气色不太好,身型过于消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粉裙子,脑袋仅有竹条挽住头发。嫣如见她穷得亲切,决定停下等她。
二人提着自己的书箱往宿舍大院走。对方很是健谈,主动同嫣如介绍起自己:“我叫郑姒蕊,你呢?尤嫣如?你名字真好听,嫣然一笑,璨如珠宝,你有小字吗?没有的话我就叫你嫣如,可以吗? ”
书上的句子,嫣如总是难以理解,但别人夸她漂亮的话,她向来轻而易举听出。嫣如心情大好,之前的阴霾消散,瞅着姒蕊的打扮比自己还窘迫,忽然好奇起对方的身份:“你也是家人求了什么人物,才能进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