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嫣如的老师，他还是趁薛贾不备，偷摸回头丢给嫣如一个眼神，无声问她：“教了你这么多赏玩美物的法子道理，你竟找了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男人做丈夫？好歹也跟我好过！”
嫣如读懂了嵇明修的示意，又恨又羞地拧过头去，脸藏进身上的狐狸毛。薛贾的的确确拿不出手，叫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更何况今日这人可是嵇明修。无奈，她只能装作不知所谓，稍稍放慢脚步，尽量离薛贾远些。
一行人进了那间耗费嫣如大半日心血的屋子，嵇明修对嫣如的布置颇为满意，只调了调窗户的开合，花瓶里梅花的位置，唤旺儿把文房四宝摆好，道：“不错，你到那坐好了。”
薛贾自己寻了凳子。嫣如得了命令，赶紧走到短榻前，只看了嵇明修一眼，他曾经下给自己的、蕴藏在骨髓里的调教即刻发作，她四肢不受控制，不敢全坐上去，屁股缩在二分之一的位置，双手撑着短榻，双脚摆成“丁”字，双腿绷直，微微向前伸，朝右张望，舌头吐出小半根，嗲兮兮地弯着双眼媚笑。
嵇明修执笔抬头，见嫣如摆出了当初自己为她摆弄出的模样，微微愣神。过去的她眼神清澈而呆滞，妆扮简单，神态虽有些娇柔做作，却因豆蔻少女的特有年轻无知，别有一番可爱风情。现在的嫣如长三两岁，对搽脂抹粉更有心得，今日抹得油头粉面，面容和身段褪去青涩，与男人摩擦过招几个回合，加上成婚，举手投足又呈现出妇人的韵味，此时还特意凹出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娇娃姿态，薛贾看在眼里，今朝联想往昔，竟生出几分反感。
啧，有点恶心。
“尤同学······你别这样······你如今这身打扮是个成熟的妇人，应要庄重些。”嵇明修制止了嫣如，指挥她换个姿势，“来，你整个人都坐上去，别绷着脚，柔美一些·····对······女儿家应要柔美。来，你的背靠着后头，可以不笑，舌头收起来，眼神端庄些。”
嫣如按着指示动作，嵇明修照她的状貌，轻轻挥笔，换了三四种颜色勾勒出人形。他再次对比了真人与画，欣赏一番，胸有成竹，唤道：“尤同学，大致这样，你过来瞧瞧，若称心，我便接着画。”
岂料，那夫妇二人心急火燎拥至作画的书案一瞧，只见头带貂蝉帽、身披赤色狐皮大衣的贵妇人跃然纸上，神态温柔不失稳重，竟不置可否，相视一眼，撅着嘴摇头。嵇明修向来自信于自己的技艺，此二人反应落在眼中，叫他觉得荒谬和生气，忙问：“怎么说，不满意？”
嫣如道：“修——嵇老师，我们不想要这样的。我想要从前那种，从前你画我那种，就很返璞归真，很灵动，很丹青神女。”
嵇明修眉头皱得要打结：“哈？”
薛贾嫌妻子不够直白，插嘴：“嵇大画师，画的这个嫣如太不像以前了，这摆出来，人家没法跟前些年您画的嫣如联系在一块。我们想要您画个······呃·······怎么说，就画个像嫣如做您丹青神女那些画上，那种动作啊，神情啦，就是叫人一看，她就是您的丹青神女。”
嫣如头点如小鸡啄米：“对，嵇老师，这幅您画得我有些·······”她不想用老态形容自己，改口道：“没有以前灵动、轻盈。我想您能照着我如今这身打扮，再画一回从前的我。”
嵇明修看看薛贾，看看嫣如，看看旺儿，又看看自己笔下的人，他悟了，他明白了。往常，他的丹青墨宝可分两种：一者是旁人邀他根据自己的模样作画像，此类，他多会按着客人真实的状貌描绘，只稍稍加以自己的想象；二者，是他自我发挥，直抒胸臆，不受约束，天马行空任心所作，如《铜雀锁春》，如嫣如口中所谓的“丹青神女之轻盈灵动”。从前他不舍得送嫣如一幅，所以此夫妇二人，是想要一幅旧时那样的、画着套了他自己的、嫣如的皮囊，好出去吹嘘嫣如是他的丹青神女！
嵇明修骑虎难下，无奈，深深叹气：“行吧，你坐回去，我重新跟你画。”他揉烂了方才所作，重新下笔。嫣如喜笑颜开，坐回短榻，拧回开始时的姿势：双脚摆成“丁”字，双腿绷直，向右望去，舌头吐出小半根，嗲兮兮地弯着双眼媚笑。
嵇明修强迫着回忆了秋水书院里的嫣如，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尤大娘子，勉强下了几笔，又瞄了她一眼，把纸揉烂，再下一次笔，仍旧不得心意，愈发觉得反胃，索性掷笔撒泼道：“不行，我画不出来。尤同学，人是会变的，我画不出三年前你的样子，更别说还要对着三年后的你。这银子，我不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