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寻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子一路直奔徐家大宅。当着无数围观百姓的面,声泪俱下交代完儿子的身世,转身一头碰死在门前那座石狮子上了。
四岁小儿立在门前台阶下,浑身溅满了温热的血。他睁着那双随了妓子母亲的桃花眼,懵懂无辜,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宅门里走出一个陌生的仆人,拽着他衣领将他带离了母亲身边,他才突然嚎啕大哭。
徐孚见纸包不住火,到底将这条血脉认下了。彼时他膝下已有一嫡长子徐桢,这外室所生的便是次子,取名为徐樾。许久之后才上了族谱。
冯氏闹归闹,还是将这外室子接进了后院。
至于孤苦伶仃的小儿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徐孚全权交予内宅,不会再管他。冯氏当然不会叫他好过,纵使徐樾姓徐,顶着徐家次子的身份,地位却连低等粗仆都比不上。
徐樾以为自己跟父亲从外宅里回了徐宅,能光明正大地叫他一声“父亲”,就能有个家。殊不知,从认祖归宗的那一刻起,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整日都会受到来自周围任何人的讥嘲凌|辱,幼小的身体总是新伤叠上旧伤。见了冯氏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稍不慎便招来狠狠一顿打。
他是生母口中的“下流种”,亲娘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他;他是徐家人口中的“野杂种”,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一副瘦弱的身躯瞧上去随时都可能夭亡。
嫡兄徐桢是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他的聪颖天赋胜过了父亲。但同徐孚的自私懦弱不一样,徐桢是个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也显得端直耿介。
徐桢偶尔去后院见到庶弟徐樾,还会偷偷给他些吃食,顺带将那些恶仆呵斥一顿。但由于冯氏的厌恶,这些寥寥数次的维护只是杯水车薪。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这样一日一日地捱下去,竟也撑了几百个日夜。
后来,徐樾终于死在了石狮旁。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都解脱了。
那天大雨瓢泼,徐家的小厮像拎东西一样将他拎起来,给了路边乞丐几个铜板,吩咐他们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再睁眼时,这世上已再无徐樾。他望着尸堆如山的乱葬岗,在一片腥臭味中扒开那些断肢残骸,眼前人影幢幢,他用尽全力,扯住了一个老太监的衣角。
自此,世上再无徐樾。活下来的,是太监兰择忠的干儿子,名叫兰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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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怀恩想起在宫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虽然还是如履薄冰,但有兰择忠的护佑,他已经安稳了不少。至少有了依傍,有了落脚之处。
他何尝不知义父也并非全心全意待他。
兰择忠是宫里的老人,在宦官中地位颇高,膝下认了十几个义子,受他教导后在各处扎根,时不时前来孝顺义父。
兰怀恩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不是最聪明出众的那一个,只是他极早就学会了逢迎巴结,所以兰择忠最喜欢他。
而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把他当猫儿狗儿似的宠着。真到了要紧时候,谁不是人心凉薄。
他还记得他曾问义父,为什么不让他去势净身?
兰择忠回答:“你是个好孩子,年纪还小,干爹不忍心毁了你。留着根儿,再等些年,或许还能有个一儿半女,那骨血就让姓兰,也不枉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太监一生无非就这点最遗憾,干爹我虽有你们一众义子,但到底不是亲生血脉。怀恩,我是为你想。”
他当时脸上捧着感激的笑,口里念着大恩大德,心里却嗤之以鼻。
血脉么——娘生下他,日日念叨着生他是叫他来这世上受苦、是造孽、不该生;亲爹则不管不顾,仿佛跟没他这个人似的。足见这血脉也不算什么好事。
更不必说,后来略长大些,偶然知晓义父不让他净身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是个赌注,赌他身上没了太监特有的腐气之后,会有特别的造化。他有一副好皮囊,人懂事,声音也好听,连先帝都夸过几回。
只是即便知晓了这份“亲情”并不纯粹,兰择忠也依然对他有再造之恩。
也正因有兰择忠的刻意掩护,他自己也十分谨慎,是以除却几个死忠于他的贴身宦侍外,这层身份还从未被外人发现。
一直到今年年末。
那一日,她。
兰怀恩裹着被子靠在窗边,愣愣地望着外面。天空渐渐亮出点靛蓝色,远处几点清廖光点,似乎是灯。屋子里炭火早灭了,细细地嗅,还残留着灰烬味儿。风从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有些刺骨的冷。
他哆嗦着唇,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不禁皱起眉头来:有什么好矫情的呢?日子一直这么过,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