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裴序缓缓道:“自我入仕,劝姨母和离的话,早已说过数次, 无一奏效。”
他视线转向桌案那盏未喝完的茶,似在回忆过往徒劳的唇舌,“今日你来,不过只言片语,她便……” 心神震荡,几乎当场就要扯下身上那层“崔三夫人”的烂皮。
孟令窈闻言,眉眼舒展,笑容清浅又带着点狡黠的得意,像只刚叼着鱼的猫儿,“我早就说过——”
“女眷的事,还需女眷理。少卿便是把律法经义讲个通透,于杨夫人而言,不若当头一棒敲在实处。”
笑意随即沉淀下去,她抬眸,直视裴序的眼睛,“少卿不必介怀。我能言重,只因我是外人。可少卿不同,有对她自幼的情分,有拉扯的恩义,说话行事自是百般顾及,怕伤了她,怕负了心。诸多掣肘在,‘和离’二字,出口便先软了三分。而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于我,她只是杨夫人,偶尔听闻过的世家夫人。至多……算是未来的姨母,仅此而已。无需念着儿时病榻前的照拂,亦无需顾忌她在崔府那点摇摇欲坠的脸面。该说的话,自然毫无顾忌,直剜其症结所在。‘情谊’是链接人心的纽带,亦是缚人手脚的枷锁。”
她言重见效,非是口舌更利,恰是无那沉重情分的负累,才能字字见血,句句剜心。
裴序静静望着她,并未言明他与杨夫人实则没有多么深厚的养育之情,愿意照拂,只是身为裴氏掌事人应尽的职责。世人重孝道,他便不能在这一项上有所缺处。
诚如祖父所言,他确实是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无不是按着最标准的尺度去丈量己身。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半晌,他微微躬身,抬手执了个无可挑剔的师礼,“多谢窈窈赐教,雁行受益匪浅。”
孟令窈唇角翘得压不下来,她轻咳一声,坦然受之,指尖点了点裴序肩头,刻意压低嗓子,拖长了音调,“孺子可教也——”
窗外的光影悄然拉得更斜,昭示着时间流逝。
孟令窈正欲开口告辞,眼睛瞥向窗外天色,却猛然顿住!
坏了!
她今日来裴府,本有一事……
先前被老太爷的热忱邀画和杨夫人的猝然搅局占据了心神,竟将这件大事抛到了脑后!
孟令窈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懊恼,甚至轻轻“啊”了一声,引得裴序目光立刻关切地投来。
“我……”她张了张口,素来的从容添了一丝心虚,声音也略低下去,“今日叨扰已久,是该告辞了。只是,还有一事未及告知。”
她垂眼,避开他视线,语速飞快,“聚香楼分号开设事宜在即,我需得去一趟金陵。家父家母已经应允,我将于下月初动身,前去料理些琐事。”
金陵?
裴序眼中荡起了明显的涟漪。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孟令窈,“要去多久?”
“总得要将事情理顺才能归来。”孟令窈一一盘算道:“我们一行人走水路,如今是夏季,南风盛行,是逆风,船速快不起来,大抵要月余,抵达金陵后应要盘桓一两月光景。待归来之际,北风呼啸,亦是不顺,也要一月……”
一月又一月,她这一走,便是至少一季了。
只听她算得分明,裴序便已心知肚明,她做足了准备,今日来并非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情爱之于她,绝不会是心中第一。
裴序从未觉得这样不好,世情如此,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她不囿于情爱,日子会好过许多。
“金陵……此去山遥水远。”静默良久,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聚香楼新分号诸事繁杂,若有需……”
“少卿宽心,”孟令窈迎着他的注视,眸光清亮,“选址、陈设、用料,我心中已有一二章程。只是要亲自去看过才放心。”
裴序深深看她一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锐意进取,又胆大如风。金陵世家盘桓、鱼龙混杂,她这样的行事,若无周全照拂……袖中指尖微微蜷起,然他公务在身,分身乏术。
万般担忧与不舍,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沉入眼底那片深潭。
“我知晓了。”他颔首,语速快了一线,“金陵水陆交汇,势力盘根错节。我府中有一门客姓张,世代金陵籍贯,三教九流皆有通路,街巷关节了若指掌。他可……”
孟令窈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摇头,“少卿费心。我已与谢小姐约好同行。她幼承庭训,便是在金陵谢家老宅长大,门径路数皆是熟悉,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谢家小姐谢成玉,孟令窈的闺中密友,裴序自然是知道的。不若说,与谢小姐同行,反倒更叫他心生某种隐秘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