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觑准时机,上前一步,“老太爷,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
“哦?哦!”裴老太爷这才恍然,宝贝似的揣着画卷起身,“我这就去,孟小友自便。”
他斜了孙子一眼,“好生招待。”方才欢欢喜喜离去。
待老太爷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孟令窈脸上笑容微敛,看向裴序,“老太爷是哪里不适么?”
“无妨。”裴序示意她安心落座,“祖父近年体健,只是医官嘱咐年岁大了,调补气血的汤药需得按时服用。”
孟令窈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落座,目光忍不住在裴序那张疏淡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掠过廊外老太爷消失的方向,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位恣意畅快的老人家,到底是如何养出一位精通“闭口禅”的孙子的?
她正思量,话头尚未挑明,水榭另一头忽有仆役步履匆匆前来回禀,“公子,杨夫人过府来了。”
“杨夫人”三字入耳,孟令窈脑中立刻翻检起京中盘根错节的姻亲谱系。
裴序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有一亲妹……后嫁予的,是崔氏嫡系行三的一位公子。思及那位崔三爷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鼎鼎大名的“风流才名”,她心中已然明了杨夫人的处境。
所托非人四字,浮上心头。
裴序神色未动,唯肩背有一刹那的绷紧,一息便恢复如常。
孟令窈读懂了其中含义,这位姨母的造访于他而言,并非愉事。
他看向孟令窈,“裴府的园子远不及孟府意趣盎然,不过,新辟的药圃有几味江南移来的珍草,窈窈不若先去看看,稍待……”
“少卿可是嫌弃我了?”孟令窈截住他的话头,莞尔一笑,“长辈登门,小辈避而不见,怕是不合规矩。”
她眼波流转,直直望进他眼底,“还是……少卿觉得我身份浅薄,不够资格拜见你的姨母大人?”
裴序眼底深处无奈一闪而逝,更多是不愿辩驳的纵容,“……既如此,便一道去见吧。”他知道她是故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步调而行。
穿过花木扶疏的幽径,步入敞厅。一位身着黛蓝衣裙的妇人已端坐其中,手中捧着一盏茶。她容貌生得颇好,眉眼间隐隐绰绰有着与裴序相似的秀丽骨架。可见他清俊的容止,更多来自母亲一脉。
只是眼前的杨夫人,眉间几道深刻的川字纹路如同刀刻斧凿,破坏了原本应存的风韵,是常年不舒心、愁绪凝结的印记。纵使锦衣华服,也难掩郁色。
崔家三房夫人的日子,可见一斑。
杨夫人见裴序进来,刚欲起身挤出个笑脸打招呼,视线便死死钉在了他身后娉婷的身影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直窜脑门!
赏荷宴那日,她并不在京城,乃是探听到崔三爷在通州养了个外室,肚子都快足月了,连忙赶去捉奸,昨日才回京城,在崔家受了好一通冷嘲热讽。
他们指桑骂槐,嘲笑她不止管不住夫婿,连外甥也管不住,她的好外甥偏帮外人,把家中搅得一团糟,可见眼中丝毫没有她这个姨母!
“这就是孟家的小姐吧?”杨夫人“啪”一声放下茶盏,上下打量孟令窈,眼中鄙夷和轻慢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未嫁的女儿家,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倒孤身跑到郎君府邸厮混……呵,就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吗?”
裴序眸色一沉,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孟令窈挡在身后,迎上她的目光,“姨母慎言。孟小姐是祖父今日特意下帖,盛情相邀至府中谈诗论画的贵客。姨母若有见教,少顷祖父出来,姨母当面向他老人家质询便是。”
杨夫人如被扼住咽喉,脸色猛地涨红又转白。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质问裴老太爷。胸中那股郁气无处发泄,憋得眼圈一红,拿出惯用的招数:“你……你就为了这个外人顶撞我?雁行,你忘了幼时是谁在你病榻前熬红了眼?是谁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照看大的?不是姨母又是谁?”
她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今你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的良心呢?你对得起我的苦心吗?”
“姨母待我之好,不敢或忘。”裴序声音平静无波,“您今日来,究竟为了何事?”
“何事?”杨夫人见他护住孟令窈,心中积压的火气更甚,“还不是她不知廉耻,在赏荷宴上兴风作浪,挑唆得五郎媳妇要死要活闹和离,搅得府中乌烟瘴气,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人人都指着我鼻子笑,笑我有眼无珠,养了个白眼狼外甥!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生生坏了亲戚情分。”
她只顾着自己的脸面和委屈,绝口不提崔家的薄待和卓灵的血泪。
一直静立一旁的孟令窈,直到此刻,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越过裴序保护的界限。她神色端静,目光清澄如洗,直直看向杨夫人被怨怼糊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