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蘿心中升起酸涩。初次见林許江时,他在书斋代人写信,簪花小楷,秀气却不失凌厉,如今谋生的右手斩断,他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呢?
崔珉这局棋,害了许多人。
思绪飞轉,她缓缓起身,低声问:“林大哥,你上次说,有个身着金衣,与我长得相似的妇人也被绑了进来,如今还在嗎?”
林许江盯着她的臉出神,闻言愣了愣,很快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出声:“在啊,我过来的时候,瞧见她在隔壁照顧受伤的兄弟们。”
因那妇人与她长得实在太像了,他便多注意了些。
屋内的血腥气与药味混合,发苦。
顧玉沅一双栗色眼睛熠熠生辉,柔和慈悲,给躺在地上的土匪包扎,药洒在他断腿上,他臉上的疤痕皱得狰狞起来,慘叫出声。
四周哀嚎阵阵,伤輕的人给伤重的人帮忙,有的之前是一个寨子的,有的之前是不同山头的对头,两人对视,没忍住笑出声。
昔日都想弄死对方,可如今真死到临头,还是被那狗日的燕軍打的。
还真是,不甘心啊......
还有个从洛阳逃出来的府兵,望着自己的手掌,做官惩恶,没想到今日与一群恶匪同守城。
待顾玉沅握着药草碾成汁的碗钵过来,府兵面露惭愧,輕声:“夫人,是我们没用,没护好参軍......”
顾玉沅眼尾带着細纹,沉出岁月的从容,只惊讶一瞬,認出他,宽慰道:“不怪你们,他的职责便是护佑洛阳,身先士卒,你无需自责,活着便好。”
她将碾碎的药草敷上他伤口。
宋蘿扒着门,躲在林许江身后怔怔看了会,目光从阿娘低垂的臉,落在她忙碌的手指,拉开白色紗布,轻柔地一圈圈纏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伤口,在水中的撞伤鼓起包,还未消,触上去,传来刺痛。
林许江气声道:“她是你的亲人嗎?”
宋萝点点头,顾玉沅似有所觉,抬头看来。她连忙将身子缩回去,退了几步,藏得严严实实。
她拽了拽林许江的袖子,林许江顺势弯腰,她的气息拂过来,在耳邊说:“林大哥,你能不能带她走呀?我为你指一条路,能避开燕军。”
从汴州往东,进小路,有座山谷。她执行任务差点死了的时候就在那里养伤。
林许江听完,凑近看着她:“你是不是不开心?”
有吗?
她莫名,温热的手指按了按额心
,叹气声响起:“你这里都皱起来了。”
“既然是你的亲人,我自然得带她一起逃啊,包在我身上。”林许江挪开指尖,将她往身后护,“只是听你的意思,你不愿走吗?”
宋萝抓着他袖子,仰起脸:“我还有个亲人在这,他能带我一起走。”
眼前闪过青年白皙如玉的面孔,漆黑的眼睛溢出委屈,看着她。
沈洵舟说他可以做她的亲人,那就应该是亲人了吧?
心中忽然有些痒。
仿佛草种发芽,顶开了土壤,张开叶片,蹭着心口的软肉。
林许江见她意已决,将人又送回去,麻绳松松纏绕。
门外天光暗沉下来,少女的脸颊落入阴影,模糊不清。
他仍是不放心,问:“你真与二当家相识?”
“自然。”宋萝语调轻快,声音如清溪淌开,“林大哥,愿我们都能活着,有朝一日,再次相见呀。”
夜幕沉沉,城门被推开条黑漆的缝,钻出两个人影,踉跄着向前走,空空的袖子不断晃荡。
失去一只手臂,林许江跑起来的步子很不稳,他身后的妇人提着裙子,勉强跟上。
月光照映黄土,脚印踏入,凌乱地散开,许多人在走动,拥挤嘈杂,他们张开的嘴中传出悲歌,低低地飘起来。
有人在念往生咒。
炙热的火光在院子里亮着,跳动,屍体堆得像高高的谷堆,变成散落的黑灰,又有尸体抛上去,火焰尖端后是圆而大的月亮。
今日是十五。
粗糙的麻绳缠在沈洵舟身上,仿佛沉默的茧,扔在角落,黑润的眼眸映出两团明艳的火。
昏暗的影子移过来,他抬起眼,红色的焰光下,謝靈台的面容有些模糊。
“沈大人,也来念念咒,超度一下这些亡魂吧?”
从少年起,謝靈台便惯用这些手段胁迫他。
太学里有些快死的小猫,謝靈台就让他看见小猫们围着死去同伴的尸体,轻轻而无力地喵叫,最后他妥协,与謝靈台一起救了这些猫。
沈洵舟抿住唇,偏开脸,尸体燃烧的焦糊味萦绕他。
谢灵台叹气,往旁邊让了让。
少女顶着双髻,白色纱布覆盖眼睛,尾端如发带飘开,她“看”过来,茫然地喊:“谢大哥?”